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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向东天 Flow to the East

Short Fiction

“船上有棵桂花树……”歌儿又吱吱呀呀地从旋转木马里响出来,安其妹心里发烦。公交车走得不稳,车停下时发出的声音好像老牛喷气,一股子酸味。女人还在哄着怀里的孩子,不停地摆弄那个粉色的塑料玩具。这会儿人不多,她前面几个座位都空着,车顶吊下来的把手在空中晃。安其妹把头撇向窗,紧闭上眼,努力让自己的胸口松下来。这是她该休息的时候。

车到站,把她放下来,卷着沙土开走了。她撸了一把额前的头发,往宿舍走。过了道门禁,她一楼一楼地爬台阶,总算“哐当”一声撞进房门里。宿舍里有人,抬头瞄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安其妹把东西扔到地上,在床上坐下。过了一会儿,她起身到走廊上,拨通了电话。

“喂?”电话通了,接着,对面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通。安其妹简短地“嗯”了几声,放掉电话。她走回房间,把地上的东西拾起来。

“你买了什么?衣服?”头顶上传来声音。安其妹仰头,上铺的人正从床上探出身子看她。“对。”安其妹说,从包里掏出剪刀,将商标剪了。“你还嫌你惹的麻烦不够多?”那人的声音尖利起来,“你还要穿新衣服给老妖婆看吗?”“她来不来,要看她的心情,而不是我穿的是白T恤还是垃圾袋。”安其妹冷冷地说。上铺的人呸了一口,长串地抱怨着。走廊墙上的电话铃叮铃铃地响了,安其妹跳下床,跑出去。

“找谁?”接起电话后,她问。

“安其,是我。”对面传来声音,安其妹顿时松了口气:“尹莲。怎么了?”

“你还好吗?我没事,我下班了,问你今天过的好不好。”

“还行。”安其妹慢慢地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我去了趟华强北买衣服,原来的被我弄得太脏,实在没法穿了。”

“听上去不错。我今天遇到了一个很好的顾客,她有种温文尔雅的气质。我希望有一天我也能有这种气质。”

“你有。”安其妹肯定地说。她们又聊了几句,很快挂了。太长的电话粥她们煲不起。尹莲是安其妹在火车上结识的朋友,那趟车从潮州开往深圳。尹莲有大专文凭,来了以后很快便找到一个影楼化妆师的工作。安其妹四处辗转,好不容易挤进这家电子厂,工资很低,好处是包吃包住。从这件事起,她就意识到读书究竟有多么重要,周末站一个半小时的公交去公共图书馆找高中课本看。她没读过高中,她的高中时段在舅舅家帮生意。她的姐姐也是这样的,然后在十八岁时嫁人了。安其妹不想嫁人,所以在十八岁到来之前跑了出来。后来她听尹莲说女人二十岁以前结婚是违法的,但在她们那儿没人提这个。

安其妹想着这事,下床穿好鞋子,再次出了门。她一直走到马路旁边,再往前走,停在一棵榕树底下。夏季的广东燥热,太阳烤得她鞋底都是烫的。她耐心地等足了一刻钟,另一个人从路边上走过来了。

“你来了。”安其妹说。

来的人眼角弯着,笑得很轻很软,点点头。

“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安其妹继续说。

“对不起,我去公司应聘,面试没有在说好的时间内结束。”来的人怀着歉意地说道,“你如果介意,我可以……”

“不,我不介意。”安其妹答。

她们开始顺着马路向前走,微风掀起路面上一小层的沙,很快弄脏了她们的裤脚。

过了八点,安其妹才到宿舍。她错过了晚餐时间,但她不太在乎。她抱起脸盆,迅速完成了洗簌,然后回到房间,在床上平躺下来。上铺的人又开始抱怨,但一个字也没有传进安其妹的耳朵里。她现在感到放松,大脑里回放着谈话的内容,那些语言变成一个个汉字,她放在嘴里仔细嚼着,品出更深的一层意味来。她一发力,从床上翻身下地,找来笔记本和圆珠笔,蹲在床边刷刷刷地写。

门“哐”地一声被人踹开,结实地撞在安其妹的肩膀上。她闷哼一声,把笔记本往衣兜里塞。一只淌着肥肉的手臂夺过它。“你在装什么文化?”宿管狞笑。

“还给我。”安其妹站起身,昂着头。她要和这样的人保持平视。“你没有权利动我的私人物品。”

“你们宿舍今天为什么打这么多电话?”宿管不看她,对着其他人吼。床上、地上的女人都低着头。

“我打了两个。”安其妹说,“第一个在三分钟左右,第二个在五分钟——”宿管的手朝她挥过来,她住了口。她的头发被朝一边拽去。

宿管的嗓门震耳欲聋:“你个婊子,在和哪个男人发骚?”

“在周末和家人与朋友通话是我的权利,当时的入职合同里并没有写次数和时间限制。”安其妹维持着声音的冷静。她的身体完全倾斜,脸几乎贴上宿管的胸脯,而她可以根据过往经历确定这个人是故意的。“松手,否则我会投诉你。”

“小玩意儿,别玩你的把戏。你可以尽管去投诉,就像上回那样,然后看看能把我怎么样。”宿管用力拉扯她的头发,另一只手揪住她的衣摆。

那一瞬,安其妹失去了双眼和双耳。她的身体只能感受,于是她感受到大片的肌肤暴露在空气当中,她感受到两只大手,撕扯着她,像揉面团一样蹂躏她。她挣动,但无济于事。她十七岁,个头矮小,打不过五十岁的、身体像座小山一样的宿管。安其妹在心里冷静地想,然后她不挣扎了。

“怎么了,小婊子?你找到甜头了?”那只肉手钳住了她的双颊,逼她仰起面,露出脖颈。“我就不让你舒服。”手用力扇在她的胸部,面部,她明天又要顶着淤青上班了。“长得一副狐媚样,天生就是来祸害人的。”

安其妹紧闭着嘴,把痛哼关在嗓子眼里。

“你们这间宿舍,这周负责洗这层楼的厕所。”宿管的嗓音把狭小的屋子塞满了。她松开安其妹,得意地朝她望了一眼:“你的姐妹们会感谢你的。”随后,她推开门走了。

安其妹直起身,回过头:“对不起。”我来扫,你们不用管,安其妹没说这句话,因为她一个人真的搞不完所有的厕所。

“狐媚子,我倒了多大的霉和你住一间房!”室友向她尖叫。一块抹布落在她肩上,滑落在地,安其妹将它捡起来。她弯下腰时,被朝前推了一把,重心不稳地撞在床柱子上。上铺的人又开始破口大骂。好多声音在宿舍里同时炸响,但是,没有一个人对安其妹说,你自己去干完所有的活吧!因为她们知道她做不到。

做不完活,她们都会完蛋的。

“这猫儿真瘦。”尹莲说,“和你还挺像。”

她们蹲在地上,看一只在路牙子上踱步的猫。它走了一步,两步,第三步走歪了,第四步一头栽到地上。尹莲赶快迈上前,小小地惊呼一声。安其妹跟过去,看到猫侧躺在杂草丛中。尹莲伸出指尖,碰了碰它的毛。猫的肚子一起一伏,它嗷呜地叫,爪子胡乱在沙土上刨,勉强站起来,转身冲尹莲呲牙。

“你别怕,我什么武器也没带。”安其妹听到尹莲小声对猫说,并摊开自己的双手,“我没有恶意,你是个很好的很有勇气的小猫。”

“它不小了。”安其妹用同样的音量说,“至少已经成年了。而且,你看它玳瑁色的毛,它是个母的。”

“那么,成年了的好母猫,”尹莲继续说,“你太饿了,饿得没有力气。我请你吃饭吧,然后你再和我打架。”她向猫招招手,后者迟疑了一下,踉跄着走过来。

“我听说,善良和有爱心的女人更容易被她的老板或者厂长看上,然后带在身边,给好多钱,过上‘高攀’的日子。”安其妹看着尹莲把玳瑁猫抱起来,说。

尹莲看了她一眼,没立刻说话。

“我也许该和你一样。”安其妹说。

“安其,你本身就很善良也很有爱心。而且我觉得你不会想被厂长看上。你不是那样的。”尹莲说,手掌抚摸玳瑁猫的脊梁,“白洁找不到工作,你比她本人还要上心。”

“因为我知道没有工作的感觉。”安其妹说。她忽然又接:“谢谢你一直叫我安其。”

尹莲愣了愣:“为什么这样说?”

“你不觉得我让你这样叫我是高傲、摆架子。你就答应了,并且一直这样叫我。你从来不觉得我是坏心眼,你不往这个方向想。”安其妹说。

“我……你不会坏的,而且坦诚说,我能理解你为什么不喜欢你的名字。”尹莲微垂下头,不好意思地承认。

“被当作女人是一件很坏的事吗?”安其妹说,“正是因为是女的,我当时才被工厂要。也许当女的并不总是坏吧,但当别人的姐姐和妹妹很累,当妻子很受束缚,当情妇很痛苦。”

“你又被打了。”尹莲皱起眉。

“她说我和你打电话是在和男人说话,给男人当情妇,所以我很没有品德。她不仅是打我,还欺侮我。”安其妹说,“但是我以后还要和你打电话。你不能因为这次就拒绝我。等我赚够钱了,我立刻就搬出去自己租房。”

“这实在是过分。我和你站在一边,绝对不会拒绝你的电话。我们照样打,只要你不怕!”尹莲的声音有些抖,“她怎样为难你了?”

“她要我们一个宿舍打扫一整层楼的厕所。”安其妹的音调因为愤怒而高起来了,“这并不是我的错,可我无法不对和我同住的那些人感到愧疚!我不能怪她们对我有气,可我,这并不是我所想的,为什么宿管要这样对我呢?难道只是我长了这样一张脸吗?我想将它毁掉!”

“哦,你……”尹莲腾出一只手,抓紧安其妹的手。“这个走狗!”最终,尹莲愤愤道。

今天安其妹又要去见那人。那人叫孔白洁。

“我这周去饭馆当服务生了。”孔白洁说,“饭馆生意很好,我能看到形形色色的人。我观察他们,猜测他们的命运。”

“教育会改变命运,”安其妹说,“在不久的将来,国家会让所有人都能读上高中。政府想要提升全民受教育水平,对吗?”

“你觉得教育是什么?”孔白洁反问。

安其妹向前走了一会儿。走出去几十步后,她说:“教育是人得到知识,认识世界。”

“可是我觉得,教育是人得到灵魂,认识自我。”孔白洁说,安其妹在词语的振动下眨眨,眨去沙粒。暴雨前的狂风在刮,她们歪歪斜斜地走,椰树舞动着,脚手架纹丝不动。

“我姨妈和我说书是要当官的人才用读。”安其妹说,“我觉得教育和自我半点关系也没有。当官是管别人,管东西。我来这儿后发现姨妈说的不对,找工作也要读书,工作也是一种管东西。可见教育就是认识社会和自然规律。你说的也没错,因为自我也是社会的一部分。”

“不一样。”孔白洁坚持道。

“你解释来听听。”安其妹扭头,孔白洁看着前方,她比安其妹大了六七岁,体型更结实,所以在风中走得很稳。她的侧脸很黑,是南方人都有的黑黄,又因为热气而长了八九粒红色的丘疹。安其妹看她就好像照镜子,照出她们千篇一律的脸廓。

“你的宿管,和你的室友,她们正是缺少了教育。”孔白洁为自己的话做了结束语,叹息一声。

“她们受过初中以上的教育。况且,我同样没有上过技校,却绝不会做出那样的事!”安其妹大声说。

“不,我说的不是那样的教育。我说的是教人成为自己,争取自由的教育,是培育自我,而不是占据自我。安其,你教育了你自己,只是你没察觉到。你有自我,宿管却没有,她的自我被魔鬼占据了。她好像活着,心却早就死掉了。”孔白洁的语气很肯定。

安其妹皱紧了眉头:“你说了这么多,却和现实完全不符,倒像是在做梦似的。哪有这样的教育?学校,不过是给人生存工具的地方吗?我又怎么教育了自己呢?宿管是小人,你却用鬼神给她开脱,白洁,我不同意这样的话。”

“不,那样的学校根本不是教育!”孔白洁抛出这样惊人的一句,向前疾走几步。安其妹追了上去。

“我不是在给宿管开脱,她对你犯下的罪行是有铁证的!占据她的也不是鬼神,我说魔鬼,是说魔鬼一样的人!那些人侵占她的自我,她的自我逃跑了,却无处可去,又来侵占到你身上。会有学校教人如何保护自己的自我,我知道会有的,在不久的将来,也许我们的国家会创办出这样的学校,社会在进步,而我们这些年进步得这样快。安其,对不起,我刚才的话一定让你不好受。”孔白洁愧疚地说,“我给你唱首歌吧,我能给你唱首歌吗?”

安其妹还想着她的话,不自禁地点头。

“好,那我唱了。”孔白洁清了嗓子,开口唱:

“蓝蓝的天空银河里,

有只小白船。

船上有棵桂花树,

白兔在游玩。

桨儿桨儿看不见,

船上也没帆。

飘呀飘呀,

飘向西天。”

“为什么要去西天呢。”她唱毕,安其妹喃喃着问。

“妈,我过的很好,钱已经寄出去了。”安其妹对电话听筒说,“让大姑家的孩子接应?不用了,我在厂里,和我们在县上开店不太一样的,是个人干个人的活。我交到了朋友。男朋友?没有,妈妈,没有的事,我一直在专心工作。我得非常卖力,才能赚更多钱回来呀。”

她放下电话,一转头,差点撞上一个人。“不好意思!”她立刻说,退后一步,抬头看到一张男人的脸。

“小妹,在和家人打电话吗?”男人笑眯眯地说。

“是的,张厂长真会关心人。”安其妹身体向前倾,好像在鞠躬。

“我把厂里的大家当兄弟姐妹,关心是应该的。”张厂长理了理西装领口,斯斯文文地说。安其妹低着头,“啪嗒”一声,一块工作牌就落在她脚边。她弯下腰去捡,在自己的衣角上擦了擦,递还给张厂长,手立刻被捉住了。“谢谢你,小妹,你真贴心。”张厂长将她的手拉到嘴边,用嘴贴着她的手背说。安其妹用力咬了一口腮帮子内侧的肉。

“您太客气了,这是我该做的。”她挤出假笑,一点点把手抽回来,“张厂长,我该回——”

“有人说过你长得很美吗?”长厂长打断了她的话,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安其妹的肺快要被压瘪了,她的嗓子在蠕动,她觉得自己时刻都会吐出来。“没有,厂长,您是第一个。”她惨白着脸色说,往后退,“张厂长,能和您交谈我简直万分荣幸,可我现在需要去——”

“小妹,我想疼你。”张厂长伸出湿热的大手攥住安其妹的双肩,“现在大家都在洗簌,没有人会注意到你,你不要怕,宝贝,这不可怕,你不想有人疼你吗?你生得这样美,还有些英俊!你看过梁山伯与祝英台吗,不,你这样的农村人怎么会看过那样的东西,可你这天然的神情,多么像祝英台——啊!”

安其妹撑住膝盖,对着地面大口地呕吐起来。张厂长嫌恶地连连后退,唯恐唾沫溅在他擦得光亮的皮鞋上,“你这是什么恶疾?”他恼火地叫嚷,“医生!快叫医生来!”

安其妹坐在昏暗的宿舍中,身上还在冒冷汗。医务室的人敷衍地看了看她的舌苔,就把她打发了。她的胃依旧在抽搐,方才她手上使了太大力。但是不管怎么样她都要完蛋了,安其妹想,虽然她逃过了厂长,其他人却一定都知道了,宿管也知道了。恐惧占满了她的心,她缩进床铺的角落,又一点点爬出来,坐到床边。如果它无论如何都会发生,安其妹想,她要端端正正地坐着迎接。

背后,宿舍的人在大声讨论。安其妹的心跳太快了,快得大脑发白,因此她听不见。她在等,她的拳头抓紧了膝盖上的布料。她听到走廊上沉重的脚步声,她几乎想要哭,忽然,一种麻木的、坚硬的东西罩住了她。

门被踹开了。宿管肥大的手揪住了她的耳朵。她的头撞在硬物上,但是她失去了眼睛,失去了耳朵,失去了四肢,所以她看不见,听不见,也摸不到。她只能感受,于是她感受到一片肌肤裸露,另一片,全身的肌肤裸露。那只手摸到安其妹的下半身去,她惊惧地挣扎、大叫,接着她失去了舌头。全宿舍的眼睛在凝视她,目睹她被蛇入侵。安其妹在被蛇入侵,张厂长在爆粗,安其妹在被蛇入侵,张厂长夫人在用方布擦皮鞋,安其妹在被蛇入侵。夜班的工人在把零件插到电板上,安其妹在被蛇入侵。尹莲在给新娘涂粉底,安其妹在被蛇入侵,孔白洁在被主管扇耳光,安其妹在被蛇入侵。深圳在呼吸,安其妹在被蛇入侵。

一个人,从厂区里走出来,登上前往市区的那班车。

雷声滚滚。老街站的牌子下,安其妹站着。她需要找一个住处,一个明早能来得及赶去上班的住处。

她向前走出几十步,停一下,再向前走出几十步。她走过很多路口,五彩缤纷的招牌。理发馆,足浴中心,她要找一个,融进去,然后拿着住房的钱走出来。

安其妹要守住自我,所以她现在把自我借出去。风将带它走,也许一去不回还。

半个钟头前,她已细细分析过。尹莲住公司宿舍,孔白洁根本自身难保,而在街头游荡会被联防队抓到。那么只有去开房,可她这个月的积蓄在昨日全部寄回家了。那么只剩一条路。

白洁说的不对,安其妹没有自己教育自己。她的妈妈教育了她,告诉她成为一个不被轻易得到的女人。安其妹也许该回家了,历险已经结束。回到她从小长大的村庄去。安其妹狠狠地扇了自己一掌。懦弱!

她被扇得清醒了,在发廊门口的阶梯上立住,解开衣领。

她站了一会儿,又调整姿势,让那暧昧的光正好洒在肌肤上面。有浑浊的目光上了钩,安其妹的心砰砰跳起来。可这时,发廊里有人举着扫帚,拨开帘子出来了。她立刻转身,朝大街上逃奔去。

她找了个新位子站好。马上就要下暴雨了。有一回,也是这样的天气,安其妹和孔白洁在散步。孔白洁问,她能不能牵她的手。安其妹被这样的想法吓了一下。你要对我做宿管那样的事吗?她问。孔白洁立刻向她道歉。无论安其妹如何解释,她都坚持认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才会让安其妹有这样的感受。安其妹只是害怕依赖。独立是她仅有的一切。

她始终不同意孔白洁的一些话。为了使白洁信服,安其妹从不吝啬于言语反驳。好胜心作祟,下一次再遇时,她便问孔白洁,她能不能替她编头发。白洁有一头摸起来柔软的细发,安其妹好像怎么也摸不够,扎起来又解了,然后重新扎。孔白洁就笑,低低的笑声遮住了蝉鸣。

一双看了她许久的眼睛,终于朝路的这侧过来了。安其妹仰头望了望天。一朵一朵的黑云乌泱泱的飘得很快,好像在把大地往前推,把她往那双眼睛推去。未来的学校会教给人们如何守护尊严,未来的社会将会是进步的,将不再有这番痛苦!白洁,这是真的吗?请告诉我,我们飘向的尽头不是悬崖瀑布!请告诉我!

安其妹的灵魂撕碎了理智。她转身就跑。

“我被开除了,因为我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盘子,还划破了顾客的手。这听上去是不是有些倒霉?”孔白洁一边说,一边用脱下来的围裙擦安其妹身上的雨水,“如果是之前,我其实觉得还好,但现在我们都没地方住了。抱歉,让你和我一起受苦。”

她们躲在一个桥洞底下。外面下着瓢泼大雨,不断有雨水被风刮进来,孔白洁却好像没察觉,不断擦着安其妹擦不干的头发。安其妹拉着她走到一处小土坡上,泥水汇成的溪流绕过她们,翻涌过去。

“其实这么大的雨也有好处,联防队应该不会出来抓人了。”孔白洁轻快地说。

“雨停了,他们就会来的。”安其妹看着她,“没有暂住证,我们会被关在铁笼子里带走。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到时候不要露出慌张的神色。”

“我不会。”孔白洁沉稳地回望过来。

安其妹接着说:“尹莲会想办法把我们赎出来,但我们必须把钱还回去,无论用什么样的方式。”

孔白洁回答:“好。”

“你看到这些水了吗?它们多脏,带着树叶,泥土,塑料袋,垃圾。”安其妹指着脚下,“我就像它,翻滚着向东边流去。家庭、工厂、教科书和破掉的尊严都对我说去西边,我却偏要向东。我会得到一双船桨,然后使出全身的力气向相反的方向划,直到我死。”

孔白洁放下了手里的围裙。“我会带上另一双桨。”她说,然后擦起了安其妹沾着泥污的手臂。

渡过那条银河水,

走向云彩国。

走过那个云彩国,

再向哪儿去?

在那遥远的地方,

闪着金光。

晨星是灯塔,

照呀照得亮。

晨星是灯塔,

照呀照得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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