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绿色的花 Flowers That Are Green Like Lakes
Short Fiction
列车驶去的声音隆隆。候车台上的人零零散散,你站在他们当中,不感到拥挤,只觉得空荡荡的。你的心此时也空荡荡的,却又被从天上地下涌进来的灰色塞满了。头顶的天花板是灰,远处的天是灰,你脚底下踩着的也是灰。在茫洋的灰色里头有一条蓝,像长出百十条小触手般抓着你的眼球,你的目光被黏在上面。你反复念着两个站名,把它们放在口中嚼来嚼去,却早就忘了这些音节的含义——你只顾盯着那条分叉的蓝色线路看。你站在上水站,面对两个方向,两条线路,两个站点[1]。罗湖和落马洲。罗湖和落马洲。你要去往哪?去往哪?现在是清晨,你却像已经行走了整日,疲惫的旅人,口干舌燥,双腿灌铅。恍惚间,记忆在你的眼前幻化成游鱼,顺着蓝色的线回溯,蓝色的,天际线,成群的楼房从海底长出水面……
这是个很暖的冬季,寒潮怎么也等不来。你在港岛边缘的一条文化街。狭窄的坡道上几间商铺亮着光,不萧条也不热闹。月已经升上来,把夜空照得惨白,街上零零散散地走着遛狗的人,有些裹了围巾,有些仍穿着短袖。
你走入一家清吧。推开嵌着玻璃窗的木门,走下台阶,你环顾狭小的空间。吧台边,几个白人在用法语交谈。在你的斜对角处,小方桌旁,坐了一位卷发垂至肩头的年轻人。年轻人面前摆着一杯调制酒,粉色,冰块中缀着一片枫叶。
你无声息地深吸一口气,向年轻人走去。
“您好,”你用普通话说道,你听出自己语气中的小心翼翼,“我是龚白前。”
年轻人抬头,目光好像看着你,又不好意思似的越过你,落在你身后墙上的挂画上。你惊叹这人有怎样一双吸引人的眼睛。那里盛着比他的发丝还要浓郁的黑,有清澈的亮光,眼窝深邃。这不是说你没有见过年轻人的照片,在社交媒体上。但摄影从来都是一张孔洞形状各异的漏网,它抓住了利落的轮廓,就同时会丢失暧昧的弧光。
年轻人朝你做了个请坐的手势,用普通话回:“我是竹盎,安竹盎。”
你拉开椅子,坐下。椅子是铁制,在你手心留下冰凉的一印,你却因为紧张而手掌发汗。许多个问句同时涌入你的喉咙,而最终只有一句成功从唇间滑出。这还是一个你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你不禁对自己有些恼火。
“请问你的代词是?”
美丽的黑眼睛里划过一丝惊奇。“They orThem[2]。祂。你知道是哪个祂。”竹盎说道,“很高兴你在一开始就问我。不过,我以为你有我的instagram账号[3],早就知道了。”
“我就是习惯当面再确认一下。”你有些尴尬地笑笑,“抱歉抱歉,我没有冒犯的意思。”
竹盎摇头。没等你张嘴说出寒暄的那些话,祂便直入主题:“我们既然要合作,说说看,你有什么想法?我看了你主页上的照片,大部分都有很明显的物体的参与,吸睛的点并不在人上。不过你既然找我合作,说明是想要换风格?”
今日此行的目的像河流一般奔涌进你的脑袋。你挥走盘绕着你的琐碎想法,想起来你是个绳手,想要创作新的作品,眼前的人正是你找到的模特。
竹盎的instagram在很久之前,你记不清多久,就躺进了你的关注列表里。你浏览过祂发的每篇帖子,每张照片,每个实时动态,尽管这三者的数量都不算多。你猜竹盎并不是个热衷于使用社交媒体的人。仅有的是祂演出时的照片或是作品。迷住你的是祂对姿态的演绎。受缚的模特没有多少可以活动的空间,而还剩有的那些被竹盎发挥到了极致,从肢体不同部分肌肉的绷紧与松弛,至手指的弧度。在许多夜晚你捧着手机,觉得被那些图像烫到了——你望着图像中主角,暗影里有情绪缓缓流动,身材、长相与你迥异,你却感觉你望着的正是自己。在无数条无形绳索的束缚下竭力活动的自己。
这不是说你就不如竹盎。你已经将绳艺当作业余兴趣有多年。你积累了许多作品,作品,指的是视频与图片,小小的摆放在那些日式建筑当中的装置艺术,到此为止。你不做现场演出。
但同时,你也的确不是个“专业”的艺术家。你的本职工作是个管理人员,营业部位于深圳接近市中心的写字楼,步行二十分钟可到达市政府。你和退休的父母住在一起,有一个准备高考的弟弟。父母退休金不高,依赖你的收入支撑整个家。你的工作并不轻松,弟弟是父母老来得子,娇惯,学校走读,学业由你辅导。你的个人空间只有在深夜,关上房门后堆满书与材料的卧室。安竹盎的话没有错,你的绳子总游走于物体而非人体之上,但这,至少在开始时,并没有什么深刻的艺术理念。你只是没有条件邀请模特。
直到有一次,你决定去香港,现场观看竹盎的演出。为此你提前两个月办理好签证。临行的那天你向父母编了个关于工作的借口,准备了一个很大的背包,却不知该往里装些什么好。你背着空包出了门,在过关的安检处调侃自己的滑稽。两小时后你到达目的地,浑身被汗水浸湿,夏季的烈日烤着头顶。你的心砰砰跳着,踏进了那扇木门,看到你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正站在角落,一个人。那是距现在一年半前。竹盎还是短发,鬓角和后脑勺用剃刀剃过,露出青色的头皮。祂穿着裙装走上台,像女儿依赖母亲那样款款地望着正将麻绳缠在祂身上的绳师,但在随后的表演中从裙装里钻出。那些繁复的结还留在裙装上,祂却已是自由之身,只剩下左手臂上一只绳环。祂将那只手臂举到眼前,淡然地望了一眼,又回头望一眼正搂着那件瘪下去的裙装的“母亲”,便毅然迈开步伐,消失在舞台后方的阴影里。
你听不见周遭的掌声,只沉浸在情绪的震动中。不知怎的你脑海中浮出幼年记忆中的母亲。你想起她是被下岗的职工,面上终日愁云密布,而父亲向她伸出巴掌。从那开始你学会了懂事,将自己的肩膀变成母亲的依靠。
你忽地回过神来,笑怪自己多大的人了,还在回忆童年。观众已经离场了大半。你试图寻找竹盎,但祂早已不见踪影。
“对,我是想尝试些新东西。”你回答安竹盎,随即坦然道:“并且我一直在寻找同你合作的机会。我非常欣赏你,你每次的演出都很触动我。”
竹盎竟露出一个有些羞涩的微笑。你心中泛起涟漪。“谢谢你的喜欢。”祂说。
这为你接下来要说的话增添了些信心。你将交叠的双腿放下来,说:“你的总结很到位,我之前的大部分作品都以物体为焦点,或者说,以对空间的修饰作为主要表达方式,人在其中做点睛作用。但这次我想把它们倒过来,把人变成根基,甚至用人的肢体营造空间,物体缀于人体上。不好意思,我知道这样说有些太模糊了,所以想在前期和你多花一些时间尝试与练习。你看行吗?”
竹盎点头:“当然可以。每周两个小时,这个频率你可以吗?”
“可以呀,这个计划完美地落在我签证允许的范围内,你真是会最大化利用资源。”说完,你和竹盎都笑了。
“我们也可以两周一次,”竹盎说,“没关系的。”
你赶紧摇头:“不,这样就很好。现在过关很快,我过来要不了多长时间。”
“原来你的本名就叫竹盎。好有诗意的名字。”你接着说。这个名字在一开始就给你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与此同时还有竹盎的instagram账号名。Enjolras,后面加了一串数字。是你想的那个Enjolras吗?这世界上还有别的Enjolras吗?但关于这点,你没向竹盎问出口。
竹盎抿了抿唇,看向自己的手,你的目光也不由地跟着祂,你发现那双手修长、骨节分明,很漂亮。“我过去不太喜欢它,加上我的姓一起念很拗口。”祂说,“但的确有人和你做过同样的评价。谢谢你。不过,白前是一种中药吧?真有缘,我们的名字里都有植物。”
你听祂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还说出了你早就注意到却不好意思提的事,内心很是欢喜。
悲惨世界是你初中时的必读物。你是个勤勉的学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完成老师要求的机会,完整地读完了三大本厚册。从此之后,你阅读再也不是为了达到谁的要求,你如饥似渴地借书,饱览校图书馆中几乎所有的社科读物。但你的父母需要你学理科。你知道他们是需要,而不是要求,对于后者你仍有反抗的余地,前者却退无可退。他们需要安全感,需要有人一遍遍向他们保证,生活不会再退回到他们奋斗之前时的模样。你接过了这样的任务。
在竹盎发布的那些帖子里,有一个配了这样的文字:我撕破了过去,那里有一个一直存在的牢笼,我身体的有一部分永远地留在那里面了。
你盯了这句话良久,深深地垂下头。
“怎么了?”竹盎的声音响起。祂盘腿坐在地上,双手在背后缚着,你站在祂身后。大抵是因为你久久没有下一步,祂想知道是否出了问题。于是你答道:
“没什么。我只是……我有些卡住了。”你决定保持诚实,“对不起,给我点时间,我想想。不会很长时间的。”
“你脑海中有大致的图像吗?”竹盎直白地问道。见你半天没有答复,祂又说:“我换个问法。你当下想表达什么?”
“抱歉。我本来知道的,但是到了这一步不知地怎么就……我感觉和我想的有些不一样。”你说,内心懊悔自己来之前没有准备得更完善一些。你几乎忘了在来的路上你一直在反复构思。“我……实在不好意思,我要不先给你解开吧,我仔细想好后我们再重来。”说完这话,你便感到了羞愧。
出乎你意料的,竹盎摇了摇头:“不用。你去把手机拿来。”
你不明所以,但仍去桌上取了手机过来。
“打开计时器,设置一个二十分钟的倒计时,然后忘掉它。在闹铃响之前,你只需要一直看着我,可以走动,切换角度,随便,但是目光不能离开我。”竹盎看出你的讶异,轻轻摆了摆头:“艺术专业的学生观察展品时的一个技巧,我发现它在这种时候也有用,你试试。”
你的心跳有些加快了。你点点头,设置好计时器,然后将手机轻轻放在地上。你垂头盯着工作室的木头地板看了一会儿,然后深吸一口气,将目光转向竹盎。
你首先看到竹盎交叠在背后的双臂。祂用手握着小臂,手指因为轻微使力而显得更加瘦削,手背的皮肤下隐约露出血管。小臂上有些许肌肉线条,手肘形成利落的拐角,衬得这具身体更加棱角分明。你顺着脊椎往上看,竹盎的头颅自然地低垂着,卷曲的黑发落在肩头。你的目光向下,看到祂裸露的大腿,白皙,在身体两侧形成两个斜角,和小腿形成镂空的一双翼。
我身体的有一部分永远地留在那里面了。这句话闯进你的脑海。你向前踱步,目光不离眼前的躯体,走到竹盎的身前。你看到一片光洁的额头,被几缕刘海修饰着,随后你目光向下,和竹盎对视。祂平静地看着你,黑色的眼睛里没有明确的情绪。过了一会儿,你移开视线,从下颚滑到脖颈,抵达锁骨。胸口。小腹。
有什么东西“唰”地一声在你脑海里张开了翅膀,然后肆无忌惮地扬起来。气体在搅动中形成涡流,膨胀,改变了视野当中事物的形状。你眯起眼,努力紧跟着变化……
“滴——滴——滴——”
你猛地回过神,快步走向手机,关掉闹铃。竹盎回头看向你,用神情询问。
“我知道了。我有了一个全新的想法。”你喘了口气,接着有些小心地问,“……你想听吗?”
“先解了?”竹盎向你挑了挑眉。你反应过来,赶忙蹲下身给人松绑。
在大学校园里,你经常向杂志社投稿。多数是社论,有时是文学分析,偶尔是哲学理论。许多时候稿件都被刊登,便也常有学生来找你讨论。反反复复出现的总是那么几个,久而久之,互相之间也就熟络起来。你同他们建了群聊,线上线下都经常会面,几乎有了学生社团的雏形。你曾以为自己会成为一个自由撰稿人。但你刚一毕业,父母便为你介绍好了工作。你坐在高大耸立的、曾被你批判过无数次的写字楼里,世界在你面前有了裂痕。
捧着一颗备受拷问的心,你回到家。父亲在饭桌前读报,见你回来立刻放下报纸,脸上露出喜悦的神情。母亲端着菜走过来,你发觉她的头发已经完全灰白了。新工作怎么样?环境漂亮吧?儿子长大了,有出息了,爸爸妈妈就依靠你啦,好好干啊。你弟还在房间玩手机,快把他叫出来,吃饭时你好好劝劝他,市里又要模考了。
你的心“砰”地一声被关在家门外。环境是很漂亮,你听见自己说,你们先吃,我去房间叫他,一会儿我会和他聊聊。工作很好,我会继续待下去。
你和竹盎正一起坐在祂家。屋子装修得很温馨,铺了浅色的木地板,下午的阳光从窗户外照进来,把狭小的空间填满了暖色。
竹盎的五官在光影下显得很立体。“我上大学后就没再回父母那边住,一直在这儿住到现在。”祂说,“他们一开始很失望,我们发生过挺多矛盾。呃,”祂耸耸肩,“说起来有些复杂。我们家和我母亲那边的亲戚联系很紧密,我有个很大的家族。”
随着见面次数的变多,祂的话也变多了,对此你感到雀跃。“哇哦,家族。”你用开玩笑的语气道。
竹盎看起来有些脸红。是因为夕阳的原因吗?“不是那种家族。”祂辩解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是我们人很多。不过我父母只有两个孩子,我有个妹妹。”
你点头:“我也有个弟弟。”
“我决定和他们保持距离。事实说明这是有必要的。我在加拿大呆了一段时间,”竹盎说,望着窗外,“等我觉得足够安全了才回来。”
加拿大,那一定需要很多钱,你想,思考了一会儿自己的工资,随即将想法从脑海中挥去。
“你是在香港长大的吗?”你问。
“对。我在教会学校上了很多年的学呢。”竹盎笑了。你想象祂穿着英式的短裙,吃饭前做祷告,不由地也笑了,但很快你收回笑容。
“我想那一定很折磨。”你轻声说,“幸苦你了。”
竹盎摆摆头:“这种事太多了。我的故事也太长。你只需要记得从我们认识到现在的这一段。这才是重要的那部分。”
你眨了眨眼。竹盎也意识到了些什么,眼神微动。
“我会记得的。”你说。
在竹盎的鼓励下,你开始尝试进行演出。你将祂吊缚在空中,然后提起祂的一只腿,将祂的身体掰成弯月的形状。你的耳边响起竹盎上周对你说的话,“你很有才华,但是我最欣赏你的诚实。”我望着你,如同望着我自己。
你低头,将绳尾在自己的脚腕上牢牢地固定了一个结,然后抬头抓住从天花板上垂下的绳索,腰弯出去,在另一侧形成与竹盎的身体对称的弧线。你们形成一个完整的圆,周围响起掌声,你维持了几秒,滑回地面。
“你的instagram账号为什么是Combeferre? ”你们并肩坐在地上休息时,竹盎忽然问。
你的心脏狠狠地一跳。“……这件事,说来有些尴尬。”你摸摸鼻子,斟酌着字眼,“我刚注册账号的时候还是个大学生。那时我很关心时政,写了很多文章。公白飞是我,嗯,初中时最喜欢的人物,我大概是想时刻提醒自己,以他为榜样……你别笑话我。”说完这话,你的手心全是汗了,你尴尬地揪住衣摆。
“笑话你?我的账号里有Enjolras,公白飞那位最亲密的战友,你不可能没注意到吧。”竹盎瞥了你一眼。你更是尴尬,把目光转向别处。
“实际上,”竹盎说,你不得不回过头看向祂,祂的黑眼睛在发亮,“我觉得你和公白飞有很多相似之处。你待人宽容,有耐心,不是虚假的礼貌,而是发自内心的对人的尊重。我读了一些你的文章——”你惊讶地看着祂。“——你们大学官网上能找到杂志社的网站,只要订阅就能查看过往的期刊内容。”竹盎解释。
“你还为此花钱了?”你忍不住笑意。
“又没有多少。那是你们付出精力应得的,”这回轮到竹盎不自在起来,“这不是重点。我看了你的文章,大部分的观点我都很同意。我很喜欢你的语言,你的语词很清晰,论据充实广泛,偶尔还会有些很有趣的分享——总而言之,我很喜欢。”
“你有不同意的观点?”你没有收住脸上的微笑。
竹盎点头:“没错。你要有兴趣听,回头我把文章重新翻出来,说给你听。”
“当然有兴趣。”你说道,内心有些雀跃,一种消失了很久的感受重新回到你身上,“随时洗耳恭听。”
你将最后一个绳结拉紧,退后几步。你们在一个全白的房间,最近的一个月里,你们都在这里准备。竹盎躺在地上,赤裸着,四肢以不同的角度举起,或者说,被绳子拉扯向空中,麻绳在空中段段相连,收束在天花板四个角落的固定点上。大朵大朵湖绿色的花在绳索中盛开,你在结与结之间反复缠绕,做成由密集线条组合而成的花瓣。你以人的四肢为花茎,将花托与之相连,竹盎的躯干霍然成为这一大丛野蛮生长的花朵的滋养物。
竹盎轻微地调整了一下身体。“盐田千春?”祂用头指了指空中的那些花。
你笑了笑:“对,但不完全。好了,我开始拍摄了?”
“来吧。”竹盎说。
你依旧给了祂一会儿时间来进入状态。随后,你端着相机蹲下身,直到竹盎的身体占据到屏幕的三分之一。在这样的视角下,湖绿色的花仿佛变得很高很高,绳蜿蜒而下,蜿蜒而下,你明白,你不再能掌控它们,竹盎已取代你成为花的主人。
你慢慢地挪动镜头,直到竹盎的脸进入画面。那双眼睛,你想,那里盛有你见过的最锋利的眼神。它将带来自由。
你们花了一整个下午来拆掉所有绳子,最后两人累得脱力,咬牙打车回到竹盎的家,双双瘫倒在沙发上。
天已经完全黑了。但没有人去开灯。你听到自己与房间内另一人的呼吸声,平缓地在空间里流淌。窗外的楼房灯火通明,将你脚下的地板映得斑斓。
你旁边的人翻了个身,坐直起来。你太疲倦,以至于不愿起身,便靠在沙发背上欣赏起祂的背影。昏暗中,祂的卷发映着微光。
祂转过头。是要说什么吗?你猜想。今晚吃什么?你实在是太累,但如果竹盎想的话,煮一锅有菜有肉的粥,这力气你挤一挤还是有的——
你睁大眼睛。竹盎吻了你。
“和我一起住在这儿吧。留下来。”祂在你耳边说。
上水站,候车台。你仍在纠结着,究竟要去往哪一条线路。远处,地铁的轰鸣声已经响起,你唯独能确定的是你无法留在原地,更无法回头。此时,你眼前的两条线路已经幻化成无数条线路,家庭之路,性别之路,阶级跃迁之路,甚至结婚生子之路,唯独没有自由之路。列车已经到站,门自动打开。你不管不顾地走上去。
门在你面前合拢。玻璃窗外,山坡与建筑迅速划过,从冬季直至秋季,所有发生在这座城市的记忆迅速划过。不一会儿,黑暗就将窗户笼罩起来。
你眼前只剩下自己的倒影。
大朵、大朵的泪花落在你脚边的地上。你闭上眼,看到的仍是竹盎的黑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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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从香港地铁过关到深圳有两个选择,一是坐到罗湖站在罗湖口岸过关,二是坐到落马洲站在福田口岸过关。如果你乘坐的列车终点站不是你要去的口岸,需要在上水站下车,等待下一班列车。
[2]: They, 非二元性别/性别中性的英文人称代词。关于它的中文替代我想了很久,最后选择了“祂”这个目前来看使用度还行、又同时是汉字的代称。
[3]: instagram, 一个在海外常用的社交软件,港澳台地区也流行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