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离开之后 After You Left
Short Fiction
一.
妹妹诞生了。
我安静地靠在墙角,坐着,眼前的人影恍惚变换。大人们疾快地在屋子里走着,叫着,裹起一大片嘈杂的噪音。高大的脊背时而挡住视线,移开时情景又变一番模样。那些揉成一团又塞满了空气的声音在耳朵里呲呲作响,我本分不太清,可你的哭叫声实在太刺耳。
接着,我听到另一种声音:短促的,响亮的,怪异的。仿佛是一种我未曾见过的陌生生物,从身体里迸发出一声又一声嘶鸣。
我想,那应该是我的妹妹。
一只细瘦的手忽然伸到我跟前。我顺着手抬头望去,看到一张五官娟秀的面孔。
“云云,你姐姐想和你牵手呢!”身后传来你的声音。我扭过头去,看到你带着笑意的脸,便伸手牵住了那只瘦弱的细手。那个娟秀的女孩柔柔的笑了笑,虚虚地拢着我的手指。我与她并不熟悉,甚至比不过我对新生的妹妹。至少我看着她一点点将你的肚子撑大,而这个姐姐则仿佛从天而降。
眼前再次恍惚。再抬头时,只见你正和几个大人站在院子门口,身后跟着姐姐,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妹妹正睡在里面。我盯着她看,想象她苏醒时那响亮的怪声从她这样小的身躯内发出。直到外婆走过来,把我抱了起来。我朝你望去,你正微笑着,弯弯的双眼莹莹地泛着光。“云云,妈妈要走了......”我愣在外婆怀里,只听你继续说道:“你要好好听外公外婆的话,要好好学习。妈还会来接你,到时候你们三姊妹一起过日子......”你不再说了,只是又和走上前的几个大人说了几句告别的话。外公走上前,拍了拍你的肩膀。接着,你转过身,抬起腿跨出大门。过了些时候,我似乎才反应过来,猛地挣脱了外婆的怀抱,跌跌撞撞地奔到门口。可探出头向外望去时,你的背影已经消失在路的边际。
我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巷。忽然想起了那个温柔纤细的姐姐。
你当时也是把她丢在这里的吗?她也曾站在这里望着你消失在巷中吗?
又是因为哪个妹妹的降生呢?是我吗?可为什么要丢弃一个姐姐来换一个哇哇怪叫的妹妹呢?
我现在不也仍旧是被丢回到这里?
我想不明白,于是一直痴痴地站在门口。望着清晨的被薄雾洗涤过后的青石板,望着立在墙边的柳树,还有从身旁向巷深处不断绵延的高高低低木板石瓦堆砌的房屋。一切都显得空落落的,于是心中哀哀地生出一股我不能够形容的感觉来,辛酸的,疲倦的。
不知觉中,外婆已站在了身后。“云云,回去了。你妈妈还会来接你的。“她轻声安慰着,轻柔地把我从地面抱起。我依偎在外婆的怀抱里,脑海中难缠的问题都不见了,随之而来的是模模糊糊的困意。
二.
我认识了新的朋友。他叫之远,和我一起住在外公外婆家里。他总是想让我喊他舅舅。但我清楚着,虽然他确实比我高出一大截,却仍旧是个“毛头小娃娃”。
不过我还是喊了。他看起来很高兴,说要带我一起玩。
他已经上了学,却从不好好做功课,常遭到外公的训斥。外公可是那巷口的红杨小学的教导主任哩!每天晚饭后,待外婆把桌子收拾完,他便会在桌上铺好纸,持了笔蘸墨在纸上书写。墨在他笔下时而舒缓端庄,时而行云流水,外公专注的眼神和端正的坐姿此时都随墨的起伏染上了几分神秘与仪式感。我因此十分敬佩外公,每每他摆出要书写的架势,我便要凑过去,用羡慕的眼光细细打量。几次下来,外公见我这样喜欢,便提出要教我。
我自然是开心极了!外公发现我会识好多字,好好赞赏了我一番。可这都是你教给我的。你爱在午饭后沐着正午的阳光读些信看些书,我要凑过去问你,你便一个个教与我读音与含义。识字卡我早就读会啦。
我想把这些都告诉外公,让他也夸夸你,可正要张口时却瞧见他已提起笔来。于是方才想的什么一下全都忘记了,只屏息凝神地望着墨汁逐渐将宣纸浸染。
“关,帝,庙,巷。”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小声念到。“是了,”外公点了点头。“就是我们住的地方。以后如果有谁问你,‘小姑娘住在哪里呀?’你就告诉他,哎,‘我住在关帝庙巷!’记住了不?”
我点了点头,外公哈哈地笑了。我接过毛笔,也在雪白的宣纸上歪歪扭扭地画下几个字,“关,帝,庙,巷。”
外公外婆是你的爸爸妈妈。那你一定也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吧?
你也在这张桌上用外公的毛笔写过“关帝庙巷”吗?
这样如此,我便不算被丢弃,而是被“送回家”了的吧?你以前也有过之远这样的朋友吗?
此后,我每日都去找外公学毛笔字。常是他写下一行,发予我纸笔,我便趴在板凳上照着每个字都认认真真写下一列。我喜欢墨染在白宣上丝丝缕缕向外延展的毛边,也喜欢边写字边想象你站在我的位置,用同样的外公教的姿势握着笔写同样的字。这样的想象十分有趣味,有时我愿让你的身形与我的身形完全重合,有时我却故意多安排些不同之处。你会在有鸟儿经过时抬头张望,我却会努力坚持专心,直到最后一个字提笔,才抬头望望傍晚橙红色的夕阳。
之远因此总嘲笑我呆,还未上学却已先提前受了上学的苦。我不以为意。他便会估摸准了时间,总在我收好纸笔的最后一刻准准地掠过窗沿。我于是就向院子里飞奔去,正能瞧见他笑嘻嘻地倚在门口。
“云云!今儿咱看热闹去!”他兴奋地朝我说道。我并不太喜欢闹腾的地方,吵闹的地方叫我只想后退,却仍旧被激起了好奇心。“在哪儿?怎么去?”“跟我来!”他拽过我的手,快步向人群中跑去。
巷子并不宽。我们挤过人群,一路跑到巷口。只见空地上不知何时搭出了一个台子,还在周围的墙上贴了些大字符,有“破四旧”,“打倒黑五类”这样的话。许多人们已陆陆续续聚在台下。很快,便有一队身着统一绿色军装的人们出现在台上。他们先是每人都掏出一本红色的册子大声朗读,接着又是唱歌又是跳舞,时不时还向台下的群众喊话。
我听不懂那些话的含义,震耳欲聋的口号声弄得我脑袋嗡嗡作响。我拉拉之远的衣袖,他脸上同样显示出无聊的神色。我们互相会意,一同向人群外钻去。
自由地冲过平时拥挤此时却空荡荡的巷子是多么开心!我们一路笑着闹着,直奔到家门,鸟儿俯冲一般飞进院子。我急匆匆地跑进屋里去找外婆,瞧见外婆正站在饭桌前。
外公也在那里。她边收拾着桌面边答应着我,却一直低着头,紧锁着眉,不像之前那样笑着和我问好。我觉得奇怪,却不知如何询问,傻愣愣地矗在原地。等回过神来时,外婆已在笑眯眯地喊我吃饭了。外公和之远都已坐在桌前,外公照例坐在外婆旁边,而之远也像往常那般笑我痴呆。
我迷茫地坐下来,转眼间就在狼吞虎咽中将困惑忘干净了。
三.
你那时也有这些穿绿军装的人吗?他们是否就爱做些这样吵闹又叫人看不明白含义的事?那日晚上,我们问起这些绿军装,外公只答说是红卫兵,却不再多说一句。我在心中猜测着事情的后来,却依旧在平淡而又快乐的日子里逐渐淡忘了。
关帝庙巷里头总爱飘雨。不,现要说泰州这座城总爱飘雨了,我已知晓了它的名字。我不太晓得,是否城里所有的巷都是约定好了默契一同落雨呢,还是单单关帝庙巷是个爱哭的雨巷?
雨点又大又急时,便是之远也只得闷在屋里了。这时外婆就会发与我们些细长而结实的绳,教我们网渔网。有时隔壁几家的姑娘也会跑到我们这儿来,她们都看起来比我大上许多,却仍愿意和我讲些邻里的趣事,有时甚至是埋在心底的心事。她们讲,我便安静地听着,讲到愤慨或难过之处了,也跟着她们跺跺脚,或是安慰几番。哪个和哪个闹不愉快了,我便从她们各自的话里掏出玄妙来,东拼西凑,结局总是两人被我逗乐,破涕为笑,握手言好。看到她们脸上重新展开笑颜,我可高兴哩!渔网都编得快了许多。
有时姑娘们走了,我见网出的渔网还不算足够,便会一直坐在那里直编到屋内变得漆黑。外婆这才起身拉开电灯,高兴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嘴里直夸我懂事。她慈祥地笑着,眼角拉出许多皱纹,眼睛却亮莹莹的,含着些我不能读懂的情绪。
我知道,外婆要拿这些渔网去卖钱。
我不好意思地发觉,我的胃口竟变得越来越大了起来。和之远一同溜到隔壁桌上夹菜,邻居家的丁阿姨都要笑我吃得那样多。就连门口一直不理睬我的大黄狗有天饭后也抬起头,忽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仿佛在怪罪我吃多了他们家的菜。我感到既丢脸又委屈,回去和外婆讲后,她却笑着搂住我:“云云,你在长大喽!”
外公说我可以去上学了。邻里的姑娘们听了高兴坏了,亲热地牵了我的手就去找校长。很快,我们便在走道里寻到了他。
校长是个有些胖胖的中年人。他身上有一种让人很舒服,很想接近的气质,听几个姑娘说,同学们都不怕他。他和蔼地和姑娘们打了招呼,见到我后却直摇头:“太小了,同学们,这位小姑娘还太小哩!”
我还未来得及开口,几个姑娘便争相发言:“校长!她只是看着个头小!她写毛笔字可厉害了!”于是七嘴八舌,吵着要校长给我一个机会。他没有办法,于是领着我们进了一间空教室,寻了张小课桌,为我拿来了纸笔。
我想坐在桌前,却发现依旧太矮,只好跪在凳子上。校长在一旁看了,无奈地笑着摇摇头。我的心砰砰跳着,有意要表现好自己。外公的一笔一划又交叠在眼前,仿佛正印在眼前雪白的宣纸上。我深呼吸,提笔,照着已深深刻在脑海中的外公的书写描摹去。
“关,帝,庙,巷。”
“漂亮!确实漂亮!”他惊奇地举起我的字,口中赞叹不已。姑娘们爆发出一阵得意的欢呼声。我在一旁开心地咧嘴笑了。
“好!那我就宣布,欢迎云小同学来学校上课!”
你瞧见了吗?我可厉害哩!
可是......我却快要记不起你的面孔来了。
四.
上学后增添了功课,时间逐渐变得繁忙起来,也不再像从前那般睡得那样早了。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总在清早便自己醒来。于是悄无声息地走到院子里,透过门缝看几缕薄薄的微光淌在青石板上。想象你的背影,穿着属于那个初春季节的衣物,缓缓消失在巷的尽头。可其实我未曾真正见过这个离开的背影,你那天的穿着也逐渐在回忆里模糊不清。
仍记得刚来时,我缠了之远好一会儿,他才同意偷偷带我去护城河边。站在河边,我望着清得能沁出蓝天的河水,愣在原地,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撼感染了我,我呆望着倒映在河水中的鸟儿还有两岸一排排的水杉,又抬起头,念着墙上大大的“泰州”两个字。还有在巷中会发出“切切冬冬切切冬冬”清脆声音的梨膏糖,以及能从担子中掏出任何物件的“货郎”......
记忆的河床在时间残酷的曝晒下终于逐渐干涸。关于从前的最后一缕不知何时已悄然地从我手心中溜走。而在这里,在这座叫陌生又叫“家”的城,在这条巷,记忆却随着故事的不断涌入汇成丰盈的河流。我仍在每个清晨在空巷中填补你的身影,房屋和柳树在一点点矮去,你的影子却越发飘渺而遥远 。
我不免怀疑,怀疑是否是记忆出了错。我从来就生在这里,而不曾有他。
“云云!周之远又欺负我!”
我闻声向前一瞧,果然见之远正猫在墙角,手里抛着几个石子儿。邻居家的姑娘坐在窗前,生气地朝我告状。
“之远!你都多大了,怎地还老欺负人家!我要告诉外公去!”我皱着眉,学着外婆的语气数落道。
“哈!又是告诉外公!小不点儿,你除了告诉我爸还会什么?”之远切了一声,站起身来,不屑地朝我瞪了一眼。他穿着绿色的军装,臂上还带了红色的队徽。
“你这穿的是什么?”我忍不住问道。
“真没见识!没告诉你吗?我现在是红小兵了!你还敢惹我瞧瞧?”他骄傲地扬起头,说着还拍了拍胸脯。我顿时被惹恼了,气冲冲地走到他面前,大嚷道:“红小兵怎么了?红小兵就可以随便欺负人吗?你才没见识!”
“没错!就是能欺负! 怎着?”他理直气壮地大声回应道,说着还猛推了我一把。我一下子跌倒在地。我气极了,顾不上疼,飞快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正要发作,却被窗边姑娘的哭声打断:“别打了!求你们别打了!”她哭喊着,眼泪止不住地留下来。见我们都停下来看着她,又用惊惧地眼神望着我们。
大人们终于被哭声吸引过来。丁阿姨一边安慰着姑娘,一边用责怪的目光看着我们。我低下头,心中委屈极了,愤愤不平地瞪了之远一眼,便急冲冲朝家里奔去。
我奔进大门,在厨房中找到了外婆,一头撞进了她的怀里。她吓了一跳,被我撞得后退一步:“云云?怎么啦?”
我听到外婆温和的声音,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外婆的大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我的脊背。我抽抽噎噎地将事情都与她说了。她轻声抚慰着我,听到“红小兵”三个字时却顿住了。
“云云,”她蹲下身,与我平视,目光中却带着些躲闪。我茫然地望着她。“听我的话,以后少惹之远。他是红小兵,他以后会有枪的。一不留神,就会很危险......云云,听话,答应我。”我一下呆住了,懦懦地应了一声。外婆满意地点点头,又抱了抱我,便站起身来忙活去了。我不知觉地走到院子中,愣愣地盯着墙角,耳边回响着外婆的话:“他是红小兵......他有枪......”我反复琢磨着几个字眼,又想起外婆躲闪的目光,心中泛起一阵战栗。
我心中隐约莫名的不安终于实现了。一天,一群穿着同样绿军装,臂上还佩着红袖标的红卫兵忽然从门外闯了进来,挤满了院子。彼时,我正拿着水壶替外婆侍弄花草。他们人手拿着本红册子,浩浩荡荡地开到我面前,大声地冲我吼叫道:“周龙观在哪里?!”我惊呆了。这正是外公的名字!
正呆立着,身后忽然传来了外公的声音。“是我,我就是周龙观。”原来,他听到了院子里的声响,已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我的心顿时落了地。“有什么事吗?”外公用礼貌的口吻询问道,语气平稳。
“好,我问你,你是不是红杨小学的校长?”领头的绿军装语气不善地问道,许多双长满了尖刺的眼齐刷刷射向外公。我的心又提了起来。
“我不是。”外公摇了摇头。依旧是平稳的语气。“诸位想来是弄错了。”“好,这可是你说的!可休想要耍我们!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领头依旧不依不饶。外公抬起视线,一双无波澜的目光端正地与他们每个人对视。“若不信我,诸位可以去查。我担保。”
于是他们浩浩荡荡地走了,将院子踏得一片狼藉。临门时领头的还回过头,狠瞪了外公一眼。外公依旧用平稳的目光回应他。接着,不远处又传来“哐”地踹门声与喊叫的声音。
我来不及多瞥一眼,跟着外公飞快地躲进了屋去。那些声音隔一会儿又接着响起,还有东西砸碎时刺耳的破裂声。我心中害怕极了,生怕他们又掉头回来把外公抓了去。外婆不断抚慰着我,“没事的,没事的,”目光中却尽是忧愁。
恐怖的氛围不知何时已在房间中弥漫。外公一言不发,拉着外婆进了里屋。我坐在饭桌旁,悄悄将耳朵贴上墙壁。
“幸好,幸好去年你就不当校长了......”
“不行,得赶快通知他们。”
“之远......”
断断续续的话语传到耳边。这时,门口传来了之远的声音:”妈,爸,我回来了!”
外公外婆停止了谈话,从屋里走了出来。我飞快地坐回原来的位置,忽然想起之远红小兵的身份和他先前的行径。我眼前又浮现出方才的危急与外婆的忧愁,一股愤怒席卷了我。
我冲到之远面前,用恶狠狠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一股热血在胸腔里沸腾。他看着我,被我的目光逼得一步步后退,仿佛内心发毛。
我的胸腔里好像有波涛汹涌,却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最后一个字一个字地朝他咬牙切齿道:“你,这个,坏!东!西!”
之远不甘示弱,也朝我狠狠瞪回去:“凭什么说我是坏东西?!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凭什么突然来这里住,不和你的爸爸妈妈住,要来抢我的爸爸妈妈?!你姐姐也是!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击中了,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他。先前的友谊与欢乐都不见了,取代而之的只有眼前这个高个儿的男孩,凶狠地呲着牙,身上还穿着绿军装和红袖标。
外婆从身后抱住我。“够了,之远。”外公走向前,沉声警告道。
我仍旧愣愣地望着他。他激动地喘着气,面对外公后退了一步。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挂在他脸上。
是一串泪珠。接着,一串又一串,断线似的砸在地上。他再也忍不住,大声哭号着跑开了。外公追了上去。
外婆抱着我回到了屋里。我僵硬地坐着。那些晶莹的泪珠像利剑般刺穿了我的心。
你为什么要把我送过来?妈妈,为什么呀?
我垂下头去,才发现泪水已淌满了脸庞。
五.
那天后,一切都乱了套。人们热烈讨论着这样那样的革命,小学,中学,都不上学了,街上都是游行的人群。他们举着牌子喊着口号,有时还绑着人。常是一团人领头,身后拖着长长的队伍。我无时无刻都在感到恐惧,恐惧着他们不知从何处获得的永无止境的力量和激情,亦恐惧着不小心听到的秘密:外公过去的校长身份。我并无法完全理解这其中的含义,却能从外婆的眼里的情绪中望见那隐隐酝酿的,深不见底的涡旋。
之远也在那样的队伍中。
外公无法去学校了。外婆额间的皱纹一天比一天更深,常常一个人站在厨房中叹气。我逐渐瞧出了端倪,于是一天,我鼓起勇气,在晚饭后拦住了之远。
“做什么?”他冷冷地看着我。
“嗯......你们那有需要抄抄写写的,还有,嗯,写大字报什么的事吗?”我低头踌躇了一下,糯糯地开口问道。
“怎着?”之远轻蔑地看向我。
“你知道,我的字写得很好。我可以帮你们做事。”我壮起胆道。
“哦?”他挑起了一边的眉毛。我直直地看向他。“但是,我要报酬。”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我,定了几秒,接着哈哈大笑起来。“就凭你?你又要钱做什么?”
“求你了。真的,求你了。你就说都是你写的。我分你一半钱。”我低低地哀求道。
他像是见着什么新鲜事一般打量了我一番。我忍住扭头就跑的冲动,缩在原地任他的视线扫过,浑身好像被刺扎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吐出一个字:“好。”接着,不等我回答,便转身而去。
几天后,外公外婆歇下后,之远悄悄地拉住我,躲进了院子的角落。在我激动的目光中,他点起一只蜡烛,接着打开书包,拿出来了样本和成卷的空纸或是白本,还有一把蜡烛,一样一样摆放在板凳上。
我开心极了,无声地在心中欢呼雀跃。心脏在耳边砰砰跳着,来不及说太多感激的话便急忙开始誊写。第二天一早,他就将那些抄本拿了去。在夜深人静时,又掏出一枚枚硬币和新的空纸来。
我摸索清了外婆用来存放零钱的小包放在何处,便每日在白天乘人不注意时偷偷将硬币往里塞。听着钱币相撞时发出的清脆声响,我的内心既得意,又快活。
每到深夜,抄到蜡烛烧灭了不知第几根,我抬起头,望着黑漆漆的夜发呆。
你知道我做的是好事还是坏事吗?
你那时也做过这样偷偷摸摸的事吗?
如果是好事,为什么又要偷偷摸摸去做呢?
红卫兵和红小兵有到你那处去吗?
你依旧在好远的某处生活着吗......
我赶快掐断了思绪,不敢再想。
外公一天比一天心事重重。“局势越来越恶劣了......”他常常望着紧闭的大门,自顾自地叹息。一天清早,外面忽然响起了接连不断的枪击声。那声音仿佛撕裂了空气一般,将整条巷子都带起来震动。我害怕极了,缩在桌底下不敢出来。其他人也吓坏了。过了好一会儿,之远才从房门口探出头来,脸上显出深深的恐惧。
从此,之远也不再出门去了。外公外婆似乎都松了口气,可接着,我们没能持续多久的“事业”便被揭发了。
“这是什么?!”外公站在院中,指着几张我不小心遗留的誊写朝我喊道,声音竟在微微颤抖。
我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冻住了。外公认得我的字。
那是几页关于一个人的斥骂。用词用句都充满了侮辱的意味。我不认得那个人名,就算认得也只有硬着头皮写。
“你,你怎么能够这么做!!这是张校长!是你的校长啊!!!他就在那几日被斗死了!念的就是你抄的那些台词!你可知道?!”外公悲愤极了,大步冲到了我面前,用力地扇了我一巴掌。“我念你勤奋向学,一笔一划教你练字,你就用来做这样的事?”
我听到他的话,仿佛掉入了冰窟窿,连被打翻在地也毫无知觉。接着,那双年迈的手狠狠地一扯,将几页纸撕得粉碎。碎纸纷纷扬扬,落在我的脸上。
背后毫无征兆地挨了一脚。我呻吟一声,在地上蜷缩起身子,整个脑袋都在嗡嗡作响。是校长......是那个好温柔的校长啊......是那个接收了我去做“同学”的校长啊!我从未设想过自己的幼稚与无知,竟会将我引到这样不道德的地方去!我痛苦极了,一股力量在拉扯着我,下坠,不断地下坠,将我拉扯着深陷入泥土里,窒息一般。雨点般的击打落在了我身上,我吃痛地闷哼,却不躲避一下。这都是我应得的......我想我没有资格哀叫,也没有资格痛哭。是我,是我竟参与了杀害恩师的一份子......
课本上曾教过的那些诗句又浮现在眼前。“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的心仿佛被一张大手狠狠地抓住,用力地攥紧,再攥紧,却渗不出一滴血泪来。校长和蔼的面容淡淡地出现在眼前,责怪地望着我。接着,另一个身影出现了。是外婆微驼着的背影,在厨房里对着见底的米桶和空荡荡的灶台轻轻地叹息。
究竟怎样算错,又怎样算对?妈妈,你可明白?我要怎样做才好?
可我终是犯下了违背道德的事。你还会来接我吗?
我终是再也招架不住这样的痛苦和茫然,埋在地上痛哭起来。
一具身体忽然横在我身上。“爸,求您别打了!是我叫她做这事的,您尽管打我罢!”是之远的喊叫声。我捂住嘴,拼命想咽下哭声,却止不住的抽噎。“龙观。”外婆平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前几天还奇怪呢,怎么包里的零钱莫名地在增多,那时便起了疑心。想来这孩子是换了些钱, 一分没用的补贴到家里了。云云是懂事的孩子,只是这回好心办了坏事。张校长的事......”她不再说下去,只是叹了口气。
外公终于平息了下来。他怔怔地站立在原地,脸上挂着明显的泪痕,久久未动。然后,他朝一个方向转过身去。
一声极轻的叹息掠过耳际。轻得像沁了墨的笔尖触碰到宣纸的那一刻。
外公认真地整了整衣角,然后缓缓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知道,那是红杨小学的方向。
六.
外面的闹事不知从何时起,忽然停息了。虽然街上的大字报和游行依然存在着,但枪声与喊叫声再也没有那样近地在耳边响起。学校恢复了,只是学的不再是原先的课本,而是许多的“革命知识”。我仿佛理解了先前那些红卫兵们的话,又仿佛仍旧不理解。
这世上有太多我不能理解的事。
日子过得并不算安稳,时有突然的事情发生。但春节的鞭炮还是照旧一次次燃响。我逐渐不再是那个只能跪在板凳上才够得着课桌的小不点了。之远升上了初中,成为了“红卫兵”,却再不如做红小兵时那般积极了。不过,他依旧改不掉那副顽皮的性子,四处上房揭瓦。我仍愿笑着喊他舅舅,他也每日准点地掠过窗沿,歪歪斜斜地倚在门口,笑嘻嘻地望着我。这是一个只有我们彼此知晓,结下了就不会再解的默契。
这已是你离开的第八个年头。在这跌宕起伏中,我时常陷入持续的慌乱,又好不容易恢复平静。在这样跌跌撞撞的步伐中,回忆好像一根脆弱的线,续了再断,断了再续。我努力地想抓住不断向远处去的你,一次次试图在空巷中构想你的轮廓,在家中,这也是你曾经的家中,还有这泰州城里。我想象你所有生活的痕迹,就像儿时那样。
可你的穿着变了又变,时而是青衣,时而又是灰色沉闷的裙;你的容貌我早已琢磨不清,
却未曾想过有一天,我连你的身高都开始无法确定了。
可我依旧在与你对话。就像此时。
我有一种笃信。
如果你有一天,重新出现在院子的门口。无论是什么季节,是清晨还是傍晚,穿着灰外套还是青褂裙。
我都能够一眼就认出是你。就好像你从未离开,关帝庙巷中一切的跌宕起伏,我们都是一起经历。
事实也确实如此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