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自那晚后,公白飞仿佛用胶布把自己一层一层地包裹了起来。这确实成功地遮住了伤口,因为安灼拉再也无法从他眼里看到有迹可循的哀伤和脆弱。平静的神色仿佛被他连同眼镜画在脸上了一般。
他依旧会耐心地听古费拉克长篇大论的胡扯,宽厚的手臂温柔地搭在对方肩上;从不拒绝来找他汲取学习经验的初中生,讨论如何在对抗病情的同时尽量不耽误学业;就连可茜比起别人都更喜欢他,总对这位善良忠实的“大哥哥”努力表达。无论什么样的话题,公白飞都一一给出回应——除了安灼拉。
安灼拉再也没从他那儿得到任何正面回应,生硬的拒绝或疏远的肢体动作除外。公白飞不再和他一起吃饭,更不要提散步与交谈。他甚至态度冷漠地拒绝了安灼拉每天早上再继续为他取牙刷,即使安灼拉告诉他这只是举手之劳。同一个屋檐下,僵化的关系最是令人难以忍受。安灼拉从最开始起就习惯了在住院部的生活有公白飞参与其中,而现在他不再愿意与自己做出哪怕一个微小的眼神互动,他不得不接受挚友的位置上只剩一团空影。
公白飞是你的挚友吗?安灼拉在内心深处审问自己。
他们认识的时间甚至还没超过一个月,即使他感觉他们仿佛已经认识多年。他想起他们在夕阳下的那些交谈,同时,他又不可避免地想到公白飞宽厚有力的肩膀,匀称的四肢,阳光下温润如木的皮肤和骨节分明的修长双手,即使它们现在已经布满伤痕也不再白皙。
古费拉克开他们的玩笑时,有一股热火在他的胃里烧起来。而当他抬头看到公白飞含着笑意的眼睛和勾起的唇角,这股火则顺着他的胸膛一直烧到脸上。面对他弄不清的事物,安灼拉头一次仓皇而逃。
这些天,公白飞灰色的眼睛不再像广袤的大地,却变成了风蚀后灰败的枯木,脆弱得不能承重。这都是因为他,他错误地判断了自己和公白飞之间的友谊,以为它已经足够强大到承受住自己强硬地撬开对方的壳,触摸裸露的血肉。这一定使公白飞伤得更深。他还以为安灼拉值得信任,可后者却毫无顾忌地从他的伤口里挤出更多的鲜血来。安灼拉眼前又浮现出公白飞绝望的面部。
自己怎么能这样自以为是。安灼拉站在卫生间里,金发沿着水迹贴在皮肤上,像一朵枯萎的植物。他顶住墙壁,用颤抖的双臂勉强支撑起身体。我居然还信誓旦旦地说要帮助别人。看看你做的好事。
瓷砖将寒意刺进肌骨里。安灼拉战栗起来,仿佛掉进了冰窟,全身的血液都冻成一片片锐利的冰,随着一呼一吸扎进肺叶。
他将脑袋歪向一边,感到自己的情绪也不受控制地向下滑落去。
“安琪,我的朋友,你看起来不舒服。”可茜在餐桌对面抬起头,嘴里裹着食物,大声冲安灼拉说。
“谢谢关心,但我很好。”安灼拉摇摇头,莫名地感到烦躁。
“不,你不好。我说你不好就是不好。”可茜瞪起双眼。她坐在一旁的母亲拉过她,提醒她说话时的语气。
可茜并不买她的账。她用力推开桌子,猛地站起来。“我说我的朋友不好,他就是不好!他就是不好!”她大声宣布,鼻翼在鼻梁两旁上下鼓动,嘴里的东西喷了一桌。她的母亲一边手忙脚乱地擦着,一边向安灼拉道歉。
安灼拉只感到一阵厌烦。他什么也没说,拎着餐盒扔进垃圾桶,迅速地离开了餐厅。
他对这里的每一处都心生厌恶。无处不在的防护栏,锁着牙刷牙膏的铁箱,放在室内的晾衣杆,所有的这些都在提醒他,他是个糟糕地无时无刻随时都可能在寻死的蠢货,而这里的所有人都是蠢货,无论他可以怎样一条条列出他们的优点。他们早就被带上异类的标签,而可笑的是他们自己也互相认可着这标签,明明全都明白却装聋作哑。
他受够了公白飞在别人面前永远戴着的面具,同时却也无法接受他对自己的疏冷。他受够了这一切,可他无法摆脱,一条狭窄的走廊,闷热的餐厅和僵硬的病床就是他在这里的全部,他逃不到任何地方去,最多的最多,也只是把脸塞进铁栏与铁栏之间的缝隙里,将渴望的眼神伸向远方的青山中。
于是入院二十二天以来的第一次,安灼拉跟着康复治疗的队伍下了楼。
小花园隐藏在几栋医院的住院部和医护人员的宿舍之间。安灼拉坐在秋千上,荡起时能看到他病房窗外的那座绿色山丘。他跳下秋千,将它让给一个扎着两条马尾辫的女孩,向不远处的花田走去。
说是花田,实际上只有小小的几平米,种着红艳艳的玫瑰。他蹲下身去,将指尖插进泥土里。他有多久没有触摸到这些东西了?土壤,落叶,石板路……安灼拉将手指伸到眼前,凝视着指甲缝间细小的石粒与棕色的泥。他再次将手指伸进花田,这回捏出一把微微湿润的土壤来。
他用另外一只手撑住下巴,手肘搁在膝盖上,缓缓地将泥土在手心里握紧,又缓缓地松开,细腻的褐色从他指缝间漏出来。他感受到土壤的柔软和微凉,忽然想起那天清晨他坐在公白飞的床前,他搭在枕头边的发丝微微卷曲着,也是这样的棕色,柔软的、土壤般的细腻,和他本人一致。
安灼拉轻轻地将这个想法甩出脑海,抬起手,停在最近的一朵玫瑰上方。他端详自己的手,清瘦的五根手指张开,土壤从指缝间溢出,如细细的小雨坠落在深红的花瓣上。他彻底打开手心,缓慢地站起身,漫不经心地将手掌的污泥擦抹在一朵朵玫瑰的花瓣上。离开时他再次回头,几朵可怜的玫瑰顶着浑身的污泥冲他摇摆,褐色间深红的本色仍旧遮掩不住的显现。
他勉强地牵扯起嘴角,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神态与其说是在笑,不如说是在哭。他受够了用自欺欺人的方式试图美化和装点这个灰暗、破败的垃圾场。铁栏杆不会拦住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拦住了他们的是他们自己竖起的高墙。公白飞摘不下来的单调的笑脸,古费拉克心中永远在滴血的无措的恨。安灼拉只觉得无力感沉沉地淹过头顶,他努力地张大嘴却无法呼吸。他救不了别人,自己也深陷囹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