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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那天晚上,他们如同挨在一起取暖的猫儿,在床上久久地相拥直到双方都扛不住睡意,才回到各自的床上。公白飞在晨光中睁开眼时,安灼拉仍在床上睡着,胸口随着呼吸平缓地起伏。他从被子里坐起身,目光端详起沉睡中的人。

安灼拉的睡姿很规矩,身体软绵绵地陷在被褥中,双手平放在身侧,金发在枕头上散开着。窗外拂过一阵微风,带动着树枝沙沙地作响。

安灼拉睁开眼,然后发现了身旁正注视着他的人。“早安。”他在朦胧的睡意中说道。“早安。”对方回应。接着一具温暖的身体贴在了他胸膛上,安灼拉软软地把头埋进对方的颈窝,忍不住用鼻尖拱了拱他温暖的耳根处散发着熟悉味道的棕发。

公白飞轻轻喷出一股鼻息,安灼拉能听到里面藏着的笑意。于是他用鼻梁来回蹭着他耳廓上的软骨,惹得对方向后躲,同时发出一阵笑。最后他扑倒在公白飞的胸膛上,把对方摁进床垫,抛去一个胜利的眼神。公白飞开心地笑,然后翻身坐起来。

安灼拉坐在床边,盯着他起身的背影说:“公白飞,你有事瞒着我。”

那个身影顿住了。“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公白飞平静地问。

“直觉。”安灼拉回答道,目光敏锐地打量他微驼下去的脊背,猜测是因为疲惫还是某种沉重的情绪,“公白飞。”

公白飞回过头,安灼拉捕捉到他眼里一瞬间的动摇,于是他直视对方:“你答应过我,不再试图一个人解决。”

“安灼拉,我不想再给你添负担了,你自己的一份已经足够。”

“你说过的,你愿意和我一起负担我们犯下的所有罪。”安灼拉愠声说,“我知道每个人的战争都要靠自己才能打赢,但这不是你拒绝我的理由。”

公白飞沉默了。他在逆光中垂下头,将脸部埋藏进阴影里。

“可我的罪深重到不可饶恕。”他的声音飘忽,安灼拉忽然觉得他的身形憔悴得如同枯木,随时都有可能化成灰烬。“我……我抛弃了我的弟弟妹妹。他们有理由非常地……非常地恨我。”他抬起视线,哀哀地望向安灼拉,在吐出那个字眼时轻轻抖动了一下。

“公白飞,你不是自愿入院的,能不能出院不由你决定。”公白飞一番讲述完,安灼拉平静地陈述道。

“不,”公白飞摇摇头,“我明明可以表现得更加正常些,然后或许就能有机会和主治医师表达我的期望……”

“然后他依旧可能继续把你拖在这里,只要你的监护人不想让你出去,医院也不会怎么样,让你在这多住十天半个月对他们来说完全不是问题。”安灼拉指出,但他很快就意识到重点不在这里。

“安灼拉,是我主动放弃了去争取出院的机会。”公白飞轻声道。

安灼拉明白了。他不再说什么,而是伸出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想要传递过去一些体温,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是我抛弃了我的弟弟妹妹,就这样把他们单独扔给我父亲。仅仅是因为我想留在这里。我想了很多个理由给自己,因为觉得这里的人也需要我,因为在这里可以得到治疗……但是安灼拉,这些都没用。”他抬起头,灰褐色的瞳孔深处闪烁着压抑许久的痛苦,“都没有用。这只让我觉得自己自负又自私。因为我在我的弟弟妹妹最需要我的时候抛弃了他们。这已经是既定事实。无论怎样解释,这道无法弥补的罪已经横在了我身上。无论这一个多月来他们已经经历了什么,我都再无法补救了,怎样惩罚我都不为过……”他的声音一点点沙哑地沉下去,双眼干涩地望向地面。安灼拉知道,那是极端的备受折磨已经无法再用泪水来宣泄的表现,就像鱼躺在干涸的河床上仰望天空。

“我懂。”他轻声说,“我都懂。”他将公白飞搂进怀里,胸膛贴着胸膛。两颗同样在负罪感带来的痛苦中抽搐的心脏隔着血肉一起挣动着,仿佛两只被绳缚住的鸟儿,每一下都是生命的拼力一搏。

“或许生命本质便如此。总有不得不做的事,和必然背负的惩罚。”

命运是公平的。斗争得越激烈,生命力就越蓬勃。他们四目相对,有某种事物通过目光紧密地连结在一起,却不是捆绑式的锲约,而是从两个灵魂中自发的,相互吸引、相互填补式的力量。生命的藤蔓向远方延伸着,叶绿体永恒的一呼一吸间,或许传来的是历史中某一声未曾被听到的轻若无物的叹息,又或许是未来的某一双炽烈的眼睛。

但此时此刻,他们仅拥有彼此。任何外界的事物,多余的话语都能够使他们在顷刻间崩塌。他们将对方作为拐杖,在废墟中颤颤巍巍地勉力挺直脊椎,作为最后一击来临前最后的支柱,最后的坚韧,最后永恒不灭的希翼,扇动着轻盈的薄翅扑进耀眼的火光里。

但是,如果可以,安灼拉宁愿不要这些光辉,替公白飞担下所有的痛苦和挣扎,仅换来他能够发自内心的安宁地生活。或许是在一座山花烂漫、生机盎然的山谷中,在嘹亮悠扬的鸟鸣声里,坐在柔软的草地上,鹅黄色的蝴蝶在他身边飞舞,嫩绿的草叶用露珠湿润他的皮肤,他在柔和的阳光下能够用干净澄澈的目光注视琴弦,拨动出一首旋律舒缓而纯粹的大提琴曲。

窗外的一片灰白中,一颗灼眼的火球在楼宇间缓缓升起。天空如同睁开一只巨大的眼球,冷漠地向下俯视着,俯视着逐渐苏醒的城市,山坡间移动的羊群,春季在四处星星点点渲染上的缤纷,被烛火烧去翅膀的蛾,在露珠中溺水的蝶,还有在钢筋水泥里同痛苦竭力搏斗、同时深爱着彼此的人们。

“古费拉克!巴阿雷!你俩过来!!”古费拉克讪讪地挪回护士旁边,被护士劈头盖脸地一顿训斥。“好嘛,自己藏药,还要带着别人一起是吧?”

“那药吃了我头疼得不行。”古费拉克委委屈屈地耷拉着脖子。

“头疼你和医生说啊!花那心思把药给吐了算什么?还有你!”她转过头,瞪向另一个男孩,“你好好的,跟着他瞎搞什么?”

巴阿雷嘻嘻一笑:“图个好玩嘛,就试试看而已。”

“你俩今晚都没有手机了,再有一次,一个星期都别想拿到。”护士警告道。然而,两个孩子已经蹦蹦跳跳地跑进餐厅里去了。

餐厅里,公白飞在给若李补习生物,赖格尔和安灼拉坐在另一张桌前低声交谈着。

“若李的父亲几年前得癌症去世了,巴阿雷父母离婚分居。至于我,我父母感情倒是好得很,从小到大他们都致力于把未完成的阶级飞跃梦想寄托在我身上,但不妙的是我似乎每次运气都不太好,永远和他们的要求擦肩而过。”赖格尔像往常一样不在乎地耸耸肩,视线却垂落在桌面上。

“我明白了,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安灼拉认真地说道。

赖格尔咧嘴笑了。“这么见外做什么,这没什么。”他拍了拍安灼拉的肩膀,站起身朝若李的方向走去。

安灼拉低头思索着,在脑海里把方才得到的信息和这几位朋友一一对比。这时,一个人在他对面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嗨,安灼拉。”罗曼尼有些腼腆地朝他笑了笑,“请问我可以问一下你是什么诊断吗?呃,如果冒犯到你的话我很抱歉……”

“没关系,我是未特定心境障碍。”安灼拉愣了愣,没有预料到对方会问这个问题。

“哦!好的,没什么,我就是有些好奇……你这样的人好像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她用胖胖的手臂挠了挠头。她有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和一头漂亮的红褐色长发,编成一条粗粗的麻花辫搭在肩膀上。“长得好,看起来成绩应该也很好,很招人喜欢,能有很多朋友……”

“不堪和脆弱并不是某一类人群的专属。”安灼拉看着她说,“你刚刚形容的那些东西,其实是我在种种外界的因素下以并不健康的方式扭曲生长出来的,因此这样的我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便是我会在这里的原因,也是我必须克服的问题。”他犹豫了一下,“你愿意也和我说说你的困难吗?”

女孩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开口道:“所有人都讨厌我。”

安灼拉抿紧双唇,努力将神色柔和下来,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我没有朋友。同学们以取笑我为乐。爸妈从不愿理我,我想他们只愿要我的姐姐和弟弟。我恨我自己,我这么懦弱,肥胖,没有用……”

“可茜喜欢你,不是吗?大家都很佩服你缓和她情绪的能力。”安灼拉柔声道。

“她其实脾气很好,至少比我弟弟好多了,不会真的伤害我。”她闷闷地说道。

“校园欺凌从来不是被欺凌者的错。你看,在这里,你就已经自然而然地拥有了许多好朋友。大家都喜欢你和你叠出来的那些漂亮的花儿,你也并没有到肥胖的地步。”安灼拉知道这不是他说几句话就能解决的,但他仍想要努力地说一点,再多说一点,只要对方愿意听。

罗曼尼朝他露出了一个感激的笑容:“谢谢你,安灼拉。公白飞果然说得没错。”

安灼拉摇摇头。他记不起公白飞说过什么话了,只是目送着女孩离开的背影,发辫在她脑后轻快地晃,像小鹿红棕色的尾巴。

每天傍晚,护士都会把手机发给孩子们一段时间,让他们和家人联系,或是娱乐,同时以此作为奖惩机制。安灼拉没有什么一直有联系的朋友,只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热安比他小几岁,是他唯一一个多年来一直保持亲近的人。他偶尔会发消息过来,安灼拉知道他也有自己的生活要忙。

他和往常一样,和父母简单地问候后,就把手机放到一边。这时,屏幕突然亮了,显示出几条新消息。

安灼拉用手指划开锁屏。是热安,问他现在方不方便通话。

“是这样,最近天气不是逐渐暖和起来了吗,所以运动的时候大家都换上了短袖。但是我有一个同学,他一直没换,我之前以为他只是比较怕冷。”热安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来,语气听起来有些焦虑。“今天他打球的时候摔倒了,手臂磕在了球场边的铁丝网上。我在一旁看见了,他是我朋友嘛,我就拉他去医务室。他起初说什么也不愿意去,但是血都从衣服里渗出来了,我劝了半天,他才答应。他本来要自己去的,结果发现腿不知怎么也不行了,可能是摔着了,我不太清楚,只看得出来是膝盖出了问题。于是我扶着他去了校医那儿,我们的校医人比较……豪放,她看到他袖子上的血,二话不说就拽过他的手,从袖口唰地一下把袖子全翻了上去。

然后我就看见了。他小臂的皮肤上,一条一条的划痕横横竖竖地交错,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一整条手臂都是。”

安灼拉沉默了。又一个,他在心里想。“安灼拉,我知道这种事外人很难帮上忙。但我觉得我得做点什么啊,他平时很活泼调皮,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我纠结了很久,不知道和你说合不合适,但你是我认识的唯一了解这些的人。”

“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他在电话边摇了摇头,顿了顿,“如果可以的话,问问他家里有没有事吧。”

热安闷闷地应了一声。他们又简单地聊了几句最近的琐事。挂断电话后,安灼拉仍然紧锁着眉。

有一些地方太巧合了。他盯着床单上的褶皱陷入思索,在脑海中排列整理所有思绪,却仍感觉少了些什么。

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如同一颗细小的钉子隐隐地扎着他的头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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