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可汗注视着他的帝国已经遍布城市,重压着大地和百姓,到处是财富,到处是拥挤繁忙的交通,到处是过多的装饰和庞大的建筑,是复杂的等级结构,是臃肿,紧张,沉闷。
“帝国正在被它自身的重量压垮。”忽必烈心想。于是,他梦境里出现了像风筝一样轻盈的城市,花边一样通透的城市,蚊帐一样透明的城市,还有像叶脉一样的城市,手纹一样的城市,能够看透其晦暗,虚构的厚重的金银镶嵌的城市。
“我把今夜梦到的城市讲给你听,”他对马可说。“在一片黄色的平原上,散落着一些陨石和不规则形状的岩石,我望见远方有一座城市的塔尖高耸,那些纤细的尖顶似乎专门供旅行中的月亮轮流在上面休憩,或者在起重机的缆绳上摇摆游荡。”
波罗则说:“你梦到的城市是拉拉杰。她的居民提供这些夜空中的休憩点,是为了让月亮能赋予城中一切事物永无止境的成长力量。”
“还有一点你不知道,”可汗补充道,“月亮赐给拉拉杰最罕见的特权:在轻盈中成长。”
——《看不见的城市》卡尔维诺 著 张密 译
“可茜姐姐,看我的花!”公白飞的小妹妹将叠得歪歪扭扭的小纸花举到可茜的下巴跟前。可茜向后缩了缩,大度地原谅了小妹妹夸张的动作,夸奖道:“有好——大的进步!”
罗曼尼忍不住在一旁笑。她今天用一条浅绿色的丝带将蓬松的红发松松垮垮地束在脖颈上,身上披了一件宽大的棉质外套。巴阿雷拖着腮,百无聊赖地盯着街上灰蒙蒙的大雨。“你总是这么爱笑。”他扭过头,对罗曼尼感叹道,“即使是在这么令人烦躁的天气里也不例外。”
他们正坐在街边的一家饮品店里。这些天,他们几个排除万难,一下课便背着书包急匆匆地赶过来,轮流陪着公白飞的小妹妹做作业。公白飞和安灼拉他们前前后后地四处忙碌,公白飞弟弟的老师人十分善良,作为这件事中唯一的成年人,给他们提供了极大的帮助。社区的人坐视不理,他们就通过各种渠道寻求法律援助,甚至找到了愿意帮助他们的儿童律师。若李和赖格尔到处研究着怎样能够将医院的证明作为证据,安灼拉陪着公白飞应对纷杂繁多的对这群孩子来说完全陌生的程序和工作。公白飞的弟弟在古费拉克的笑闹声和热安细腻的体贴关照中状态一点点好转起来,可茜已经自豪地接过罗曼尼的工作,耐心十足地把自己学会的各种折纸一一教给小妹妹。罗曼尼这才得到了更多时间来完成自己的作业,以及,和这个逐渐使她发现性格暴烈的可爱之处的男孩相处。
“笑一笑,总没坏处。”她耸耸肩,“雨天想让你烦躁你就烦,岂不是就输了。”
他们二人坐在窗前高高的吧台椅上,正对着湿漉漉的街道。巴阿雷无聊地晃着脚,伸长脖子吸了一口柠檬汽水。“好吧,你是对的。”他认同地点点头,挑衅地冲玻璃窗外的大雨展露出一个呲牙咧嘴的笑容。
“哥哥!”小妹妹忽然对着门外惊喜地喊道。两人闻声一齐转过头看去。
公白飞推开玻璃门走了进来。他身后紧跟着安灼拉,他的金发利落地扎成了一个马尾,搭在背后黑色的卫衣帽上。古费拉克拉着公白飞的弟弟在他们身后走了进来,再然后是热安、若李和赖格尔。
饮品店一时间有些拥挤。“人都到齐了。”安灼拉环顾四周。大家都将视线集中在他身上,这些天来,他们都习惯了听从这个逐渐展示出决策能力和清晰思路的少年,即使他们当中有不少人年龄不比他要小。
小妹妹从椅子上跳下来,飞快地跑到两个哥哥身边。公白飞温柔地抚摸她头上由罗曼尼的一双巧手编出的小辫子,转过头,注视向安灼拉蓝色的双眼。“我们出发吧。”他坚声道。安灼拉伸出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出发,去法院!”古费拉克在他们身后伸长了脖子欢呼。巴阿雷率先从椅子上跳下来,大步流星地朝着门外去。罗曼尼轻盈地落在地面上,牵着可茜跟在他身后。一行人推推搡搡地步入瓢泼大雨,世界全部笼罩进灰暗的空间里,灰色的窗户紧闭在灰色的水泥墙壁里,灰色的大厦隐没在灰色的雾云里,灰色的街道延申向灰色的地平线,而灰色的地平线消失在灰色的天际边,所有的一切都是同一种混沌的颜色,不再有重力导致的上与下的区分,不再有线条划分开的这个物体和那个物体,所有的轮廓都不分你我地糅合,或许这才是世界本来的样子,所有一切已知的秩序都不过是通过主观想象的画笔填涂上的颜色。
一片灰蒙蒙中,巴阿雷鲜红的马甲在队伍前方明快地跃动着,罗曼尼蓬松的红发像小鹿的尾巴,可茜在大步走着,古费拉克在跳着,若李和热安牵着小妹妹的手,赖格尔被夹在中间,呵呵地笑。大雨在狂妄地冷笑,以能够侵蚀万物的力量怜悯地垂眼向下望,公白飞撑着伞转过头,安灼拉金色的发丝和冷峻的蓝眼睛仿佛在昏暗中发出盈盈的月光。
他忽然想起几年前母亲刚去世的时候。每一个夜晚,他都被噩梦从睡眠中驱赶回现实寂静的黑夜。他浑身冰冷地睁开眼,月光如同薄纱,轻盈地笼在他身上。他坐起身,向窗外望去,城市数不清的高楼尖锐地伸向天空。黑夜中,建筑的轮廓如同怪物丑陋的爪牙。他感到自己在不停地下坠,下坠,坠落到路面上,坠落到母亲的血上,坠落到母亲尸体的怀抱里。
可这时,他看到了月亮。
那是好明亮的一轮月,轻轻地在一栋楼顶上睡着。它柔柔地在乳白色的云层中斜躺,牙白色的月光像种子多汁的胚乳,又像清冷的蚕丝,层层绵绵地裹着,裹上柔软的云,裹上她栖息处的楼房,裹上远方黑漆漆的建筑,最后飘进他的窗,裹在他冰冷僵硬的被褥上。他躺倒回去,觉得自己的躯体好像也被月光裹住了,月光贴在他裸露的皮肤上,轻盈地将他托起,托进夜晚深蓝色的空中。再次醒来,他依旧向外望,发现月亮已换了一栋楼顶休憩。月是活的而非死的,因此月光是动态而非静态的,而建筑却是沉重的死物,有些人也快成为死物,于是月光在建筑的轮廓上流淌,在将成死物的人身上流淌。流淌,流淌向前,永远的进步,轻盈的成长。已死的能以活掩盖,将死的却能消融以创造。
安灼拉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扭头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