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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这是一栋城里很常见的小公寓。外观小巧精致,总共不过七八层楼,屋顶和廊柱线条饱满甜润,颇有些巴洛克风格的味道,可以看得出,当初房地产商废了好些心思在建筑设计上。只是如今它已是风烛残年,当年或许色泽鲜丽的墙漆也早就脱落了,像是披了件丧服,全靠那些窗户里住的人家勉强添色。老旧些的房子向来是如此。

公白飞一家这些年来不断地从一栋老房子搬到另一栋老房子,或许是房子们太贪婪,也或许是这家人太过慷慨,每搬一次家,他们窗前的灯光就会变得更暗些,产出的温暖也会冷却一点。无论家中成员的男女老少,血色都从他们脸上一点点消失,家中的暮气也逐渐和他们居住的楼房融为一体,甚至更甚,因为尸体总是腐烂得比棺材更快。

公白飞每次站在厨房忙碌着做饭、鼻尖嗅着食材经过烹饪后蓬出的香气时,还有辅导弟弟在书桌前做功课、为熟睡的妹妹掖好被角时,都会感觉到自己好像是在一口棺盖早已被钉死的棺材里试图擦亮一根火柴,他燃了一根又一根,孩子们惊奇又欢欣地围着火光玩闹,烧灭的火柴梗一节节掉落,烫伤了他的脚。但他不在乎这个,他唯一日里夜里梦里担忧的,是他只有那一盒火柴。他看着又小又薄的纸质火柴盒一天天空瘪下去,总有一天,他会亲眼见到那个在他梦中阴魂般徘徊的场景:他将敞开的盒子倒置在空中,然而里面空空如也。他的弟弟妹妹将在黑暗中一点点被恐惧蚕食,他们甚至无需等到身体因为缺氧而生理性的死去,就会被魔鬼吞噬去灵魂。

此时此刻,这栋小公寓如往常一般板着脸,冷漠地站在街角处。天色此时已经黑得吓人,大街上的光感路灯纷纷都亮起来,夜晚明黄色的灯光忽然降临在上午十点的街道上,色调和路面惨白的反光混合,显得怪诞。路两边的树木以夸张的幅度摇晃着,已经离开这片土地好些时日的冷空气此时又勒紧缰绳,剑拔弩张地冲锋回来。

公白飞穿着他入院时的灰色罩衣和黑色长裤,用手紧了紧衣领。他另一只手提着一只巨大的黑色塑料袋,里面装着的是他在医院的全部生活用品,还有他的一打学习资料和书籍。他在公寓门前停下了脚步,注视着横在眼前的铁门。

他仍记得第一次站在这扇门前的场景,大概是一年前的时候,这些锈迹就已经在了。那时他的状态就是这样了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记不清了。母亲还在的时候,她常常带着他去各种山上和乡村游玩。她教他指认各种昆虫、鸟类还有灌木上结着的红红的果实,午饭有时是用纸包好的三明治,有时是去村里的一户人家。“城市里狭小的花园都只是做样子的空壳,只看这样的地方是可悲的。”她常这样说,又补充,“不过,如果以这种方式能至少让这些可怜的人们感受到一点美,从而或许能启发他们自己去追寻美,未必是件坏事。”儿童时期,他是个因为好奇而多话的孩子,不断地围着母亲问来问去。母亲有时忍不住笑他两句,但永远会给出足够详细的解答,甚至还会不断引伸。母子俩时常就这样不停地聊下去,话语铺成的路远远地伸向远方,起始点常常是某块茵茵的草地,某棵荫凉的榛子树,有时也会发自夜晚的寂静中枕间的耳语,或是厨房里他打下手时的闲谈。

母亲是个豁达的人。这豁达并不来源于什么都不理解所以不在乎,恰恰相反,她愿意理解并在乎所有,因此对什么都能温柔地点点头。公白飞和许多孩子一样,向母亲问过她和父亲的恋爱过程。和之前他问过的所有问题一样,他得到了非常详细的解答。“我那时刚开始读高中,”她的视线斜望向远处,是所有正在回忆久远记忆的人都会做出的神情,“你的父亲是同龄人中非常耀眼的那一个。但我并不是要讲他身上那些俗套的勋章。我是他的朋友,这已经很难得,因为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怀疑我可能是他当时唯一的朋友。原因并不复杂,他说话刻薄难听,克人又克己,在对待对手和对待自己上都显示出一股叫人害怕的狠劲儿。但我那时就知道,人性格里的很多部分并不是天生的。因此当我看到他身上紫色的淤青时,我并不感到惊讶,只是感慨于他为保护自己而形成的厚厚的壳。

“接下来的故事并不难猜。我陪着他一起努力摆脱他父亲的家暴,给他出谋划策,在这一点点扛过去的艰难路程中相爱。在这过程中,我最强烈感受到的就是他对他父亲的恨意。我们几乎是在以对抗一个穷凶极恶的敌人的态度和他父亲搏斗。”她说着,微微苦笑了一下,“很难过,不是吗?尤其是对于我这个在父亲的慈爱中长大的孩子。但我切实看到了他父亲对他造成的伤害。然而,有一天,他的奶奶突然找上他,老泪纵横地告诉他,他父亲这两年查出了精神类的疾病,这段时间让他忍受了这么多父亲的怪脾气,难为他了。‘我做母亲的,为我的儿子向你道歉。’老奶奶这样说道,神色恳切得几乎叫人落泪,‘真的对不起,宽容宽容他吧。孩子,他是你爸爸,他也不容易啊。’于是你父亲完全愣住了。我这时才知道,他曾经有过和父亲在一起的好的回忆。亲情的纽带最剪不断,但此时这样的纽带对他来说完全变成了折磨。他既无法再怪罪他父亲,却不知将受到的伤害和委屈放在哪里,所以他将这些本来向外的攻击性全部向内,变得更加勤奋,甚至到了拼命的程度。

“我们一有了自己的工作,就远离了他的家庭,彻底断绝了关系。然后就有了你,小可爱。”母亲伸出手,揉了揉公白飞的后脑勺。母亲一直是唯一理解父亲的那个人,她知晓他每一分未曾表露过的情感,和他每一个行为背后的契机。因此当父亲开始展现出在教育孩子上和逼迫自己工作时同样的攻击性,刚开始她更多的依旧是表达理解,还有对他过去创伤的心疼。但当她逐渐发现不对并提出时,父亲根本听不进她的话。那时他们的家庭条件还算优渥,公白飞也正面临升学压力,于是她干脆辞去了工作,亲手接管孩子们的教育。

她并没能坚持多久,就和父亲在这件事上产生了极大的矛盾。她一次次阻止父亲对他们破口大骂,一次次和他发生激烈的争吵,直到有一次,她再也承受不住他刻薄的话语。那些话深深地伤害到了她,即使她如何理解它们产生的过程,也无法消除疼痛。她难过地告诉父亲,她需要出去一个人呆一会儿。

公白飞深刻地记得母亲从客厅走到门口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她颤抖的双手,发红的双眼,努力保持平稳却克制不住抽动的双唇,和她用力拉开木门又砰地一声关上的动作。

那是一个很黑的夜晚。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窗外只有人造光在闪,惨白得晃眼。

接着,公白飞的记忆仿佛被按了消音键。他第一次体会到完全失去听觉,世界仿佛被粗暴地撕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被放大了数倍,乌泱泱地朝他压过来。窗口剧烈晃动着朝他扑去,灯光在视线里划出缭乱的白条,他努力地在昏乱中寻找方向感,接着,世界的重力向后倾斜,楼底的路面竖成了与水平面垂直的墙壁。

墙壁上,红色的车灯狂躁地闪烁着,和路灯的白交叉在一起。一滩鲜红涂抹在那里,像是被哪个调皮的青年泼上了油漆。母亲直挺挺地站在油漆前,头发四散开着,也沾满了油漆铁锈般的味道。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他发现,他和母亲一样,再也无法对一件事物保持永远的豁达。他从母亲那里深刻认识了父亲,也顺理成章地继承了母亲对父亲的所有态度。他学着去理解,以同理心宽容一切,原谅所有,哪怕自己受到伤害。可当他看到他所爱的人受到影响时,他再无法忍受下去,他们都再无法忍受下去。

公白飞沉了沉目光,解开门锁,步入黑黝黝的楼梯。

“父亲。”公白飞站在门口,看到沙发上坐着的人。

父亲从报纸中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公白飞径直向屋内走去,推开了自己的房门。

屋内的陈设没什么变化,就连他那天夜晚摊在桌上的书都仍然在原处。两个月了,他站在屋里,等待着熟悉感一点点涌回来。然后,他一件件放置好物品,走出房间。

“爸。”公白飞开口道。沙发上的男人再次抬起眼。“你知道了爷爷的情况并开始对他的行为表示理解和宽容后,他有停止打你吗?”

客厅的灯亮着,窗外黑压压一片,远处传来一声惊雷。

父亲将手上的报纸对折,放在腿上,抬头和他对视:“我的朋友告诉我,你的弟弟妹妹领着一大帮孩子跑去他那儿,指控我虐待你们。这是你教唆他们干的吧?”

“没错,是我。”公白飞坦然承认,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折,“你自己经历过同样的事,你应该明白。”

又是一声雷,这回仿佛就在屋顶上炸响。天色已宛如黑夜。

“这能一样吗?我都是想要你们能够好一点!”他暴怒地从沙发上站起来。

公白飞微微收起下颚,目光紧盯着他,丝毫不退缩:“你父亲当时也是想要你好一点,你确实很优秀,不是吗?可你看看他给你带来的影响。你的家庭已经被毁了,你还想要你自己的孩子再重复一遍这样的经历吗?”他的声音终于颤抖起来。他将母亲一直以来在喉咙间吞吐挣扎的话说出来了,他仿佛能感到母亲的目光正温柔地注视着他,以她本性中来自对世间万物的爱给予他生命的勇气。生命不息,进步不止。这个家已经流淌了太多痛苦,他下定决心要斩断这个可悲的循环。

对方像是被这番话怔住了。“很久没有人提起我爸了。”父亲哑声道,脸上闪过一瞬间的破裂。

“我还想再问一遍一开始的问题。你开始试图包容你父亲后,他有停止对你施暴吗?或者说,你感到他对你的爱了吗,在你不断展示你对他的爱之后?”公白飞问。

雨滴击打在玻璃上的声音传进他耳里,从轻柔的沙沙声逐渐变成干脆利落的击打声,很快,屋子便笼罩在雨雾里。倾盆的暴雨抹去了所有事物的轮廓,只有客厅的吊灯在黑暗中发出明黄色的光芒,整间屋子仿佛变成茫茫大海中一座孤独的灯塔。

男人没有回答。但无论他是否回答,对公白飞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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