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转眼间,四月飞逝而过。古费拉克午饭时得意地宣布再过不到一周,他就可以出院了,但神情却谈不上兴奋。安灼拉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落寞。公白飞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在他旁边开口道:“古费,出去后记得和我们多多联系,好吗?”
巴阿雷重重地一巴掌拍在古费拉克肩上:“小子,敢忘了我,我和你没完。”赖格尔和若李在另一张桌上朝他们大声附和,罗曼尼在他们对面的座位上转过身向古费拉克道贺。“别忘了练习叠星星!”可茜伸长了脖子大声说。她这些天来有了很大的进步,不再那么容易发脾气了,语言表达也比安灼拉刚见到她时要流畅准确得多。
古费拉克不知所措地在座位上扭了几下。 “我永远也不会忘了你们的。”他认真地说。
“如果遇到了困难,我们永远向你敞开。”安灼拉目光炯炯地望着他。他咧开嘴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不知不觉中,病区的朋友们已经相伴着共同生活了一个多月。安灼拉能够清晰地说出每一个人的困难和他们相应的性格特点不漏过任何一个细枝末节,而公白飞甚至记得他们吃的不同种类的药物名称及其副作用和情绪容易发作的时间。不会再过多久,他们就要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安灼拉知道,这时他们才会真正面临挑战。
当天傍晚,他又接到了热安打来的电话。
“安灼拉,你上次不是让我问他家里的情况吗?”热安的声音听上去比上次更加忧虑,“你猜测的很准确。然而我宁愿你猜错了,情况比我想象的麻烦得多。”
“怎么说?”安灼拉绷紧身体,感到头皮上的某一点又开始隐隐刺痛。
“他父母在他小时候就不太和睦,几年前他母亲因为……算是一次意外,去世了。自从他母亲离开后,他父亲就开始酗酒,对家里孩子的态度越来越粗暴。他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原先一直是哥哥在照顾他们,但是……但是哥哥被他父亲给送走了,这里我没太听明白,一个正在读书的高中生能送到哪里去?然后他的父亲就变本加厉地喝更多酒,回来打他们……”
听到这里,安灼拉的头脑已经完全清晰起来。他感到一股剧烈的情感撞在他的胸膛上,他用指尖用力掐住太阳穴。
“他的膝盖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受伤的吧?”
“是的,他那天被他父亲推了一把,摔倒的时候是膝盖先着地。”
安灼拉发现自己在不自觉地用力咬嘴唇。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热安,能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吗?”
“当然可以,他叫——”
安灼拉只听见了那一个单词,如同一根细长的针贯穿了耳膜,刺进他的大脑中。
一个和公白飞一模一样的姓氏。
“这个混蛋。”公白飞颤声说道。安灼拉第一次见到他脸上流露出这样的愤怒。
安灼拉沉思了几秒,抬起头,目光紧盯向他:“公白飞,这件事是时候该用更直接的手段解决了。”
公白飞低着头,目光下垂。安灼拉不知道此刻他脑海里都在想些什么,或许是童年时和一个和蔼的父亲有关的温暖回忆,或许是母亲生前领着弟弟妹妹们玩闹的场景……他们都知道,一旦做了这个决定,公白飞和他的弟弟妹妹三人都将彻底地斩断和世上仅存的一位亲人之间的联系,即使是以后再怎样修复,都会隔着一条深邃的鸿沟。
这时,公白飞抬起头,深灰色的眼里酝酿起一股决绝的力量。“是该了结了。”他的声音重若千钧。安灼拉伸出手,将他的手指用力捏在手心。
“古费拉克马上就出去了,他年龄和你弟弟还有热安差不多大,先让他们去交涉,尽可能去和学校的老师联系并告知你们的困难处境。”他转过头看向公白飞,“若李和博须埃,我会问他们愿不愿意去找社工,并且尝试着把你弟弟带去医院检查一下。不能让他自己一个人乱憋着。还有你的妹妹,没有爆发出来的问题有可能才是最严重的那一个。如果可以,我想他们能在放学后把你弟弟和妹妹都从家里带出去,尽量让他们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晚点回家。”
公白飞点头。“还有,”安灼拉忽然想起了什么,“我想,你妹妹会很喜欢罗曼尼叠的纸花。可惜我不确定可茜的妈妈放不放心她自己在外面跑,她能和罗曼尼一起的话就更好了。”
“安灼拉,你知道吗,你变了。”公白飞温和地说,“你开始真正地接近每一个人,而不仅仅是把他们当成人类谜题样本来研究如何解决了。”
安灼拉愣了愣,接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抿起嘴。
“古费,我们永远爱你!”巴阿雷把手拢在嘴边,从玻璃门缝中向外喊。
古费拉克转过身,嬉皮笑脸地冲他们挥挥手,转身消失在走道的拐弯处。
安灼拉站在墙边,脸上微笑着,接着神情又严肃下来。他安排了热安今天下午和古费拉克会和,先由古费拉克和公白飞的弟弟熟悉起来。若李和赖格尔三天后出院,接着就是罗曼尼。
“当然可以。”在安灼拉解释了他们的目的,公白飞说明了他们的善意,可茜表现出了对罗曼尼的高度喜爱后,可茜的妈妈思索一番,朝他们点了点头。“如果是之前,我可能会不放心,但这些日子可茜进步多了,我也希望她能够做些她喜欢的事,况且这么多天看下来,我知道你们几个都是好孩子。”说着,她用慈爱的目光一一落在眼前的几人身上。“尤其是你,小伙子,”她忽然冲安灼拉说道,“长得又帅气,人又谦逊,哎呀呀,要不是我们家姑娘——”
“谢谢您对我们的理解和赞赏,我们就先去忙别的事了。”安灼拉神色僵硬,假装没有听到她的话,点头致意后赶快大步流星地走开。公白飞跟在他身后,安灼拉一回头就瞧见他脸上的微笑。安灼拉愤愤地喷气,脸上却发了热。
“安灼拉,”公白飞搂住他的侧腰,小声对他说,“你真好看。没什么,我就是想说给你听。”
安灼拉顿时烧红了脸。他僵着脖子,不去看眼前笑得温和宽厚的人。两人躲进墙角的阴影里,悄悄交换一个吻。
傍晚,热安又发来了消息。
“老天,安灼拉,你派来的那位厉害极了!”热安感叹道,“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赢得了那男孩的信任,他俩现在熟得仿佛上辈子就已经是老友了一样。”
安灼拉清楚古费拉克的社交技能。他听出了热安语气里的羡慕。“热安,如果不是你,我们不会有机会做这些。”
“这没什么,况且我自己也很想能够帮到别人。”热安不好意思地说道,安灼拉仿佛看到他在电话那头抬起手挠起了后脑勺。
“安灼拉,我感觉你的状态比以前好了。”
“是吗?”
“嗯……怎么说呢,其实你以前也不差,做什么事都雷厉风行,我很佩服你这一点。但你身上的感觉好像总是绷着的,和外界是隔离的。现在,我觉得你好像绷得没那么紧了,目光也会落在外界的事物上了。”热安一边思考一边说着,笑了笑,“这样很好,我能感觉到你的感情终于不再拘束、活跃起来了。安灼拉,刚柔结合,你会变得更强大的。”
安灼拉沉思着,将这番话吸收进去。“谢谢你,热安。”他回复,眼前浮现出公白飞总是柔和却充满力量的灰色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