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看,我和你爸感情好得很,你可不比那些孩子,我们家幸福美满。安琪,我知道你没什么问题,很快就会好的。”母亲用温柔的声音笑盈盈地对他说道。
安灼拉生硬地点了点头。
“你看,从小到大妈妈把你的路给安排得多好呀,每次做决定之前你不也都答应了吗?”一只柔软的手抚上他脑后,一下一下怜爱地抚摸着。
“是,但是——”
“这就对了。你可不要让妈妈伤心,妈妈这么爱你,你也要爱妈妈,好吗甜心?”
“你看,你有个多么幸福的家。”安灼拉回过头,看到公白飞用羡慕的眼神望着他,“别再来打搅我了。”
“我,可是……”他没再能说下去。
“别再来打搅我们了。”古费拉克、可茜、还有医院其他所有的孩子都出现在公白飞身后,齐声说,声音在空旷的空间中久久回荡。绿色的眼睛、褐色的眼睛、深灰色的眼睛,一双又一双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仿佛要将他的身体直直穿透。
“别再用你幸福的生活打搅我们了。”
安灼拉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用力拽住胸口的衣襟,侧身蜷缩成一团。梦里的一双双眼睛好像在他身体表面灼烧出了痕迹,他感到浑身一阵一阵的刺痛。
那天后,有医生过来看他,又给他增添了一种胃病的药。药车的铁轮滚动声骨碌碌地响,在一个个病房间穿梭。每当安灼拉看见那一粒粒白色绿色橙色的药,就会想起不久前的一天,六十二粒药物白花花地躺在自己手心里。那时还是冬季,他以为自己不会再见到春天了。
可他现在真的见到春天了吗?他只觉得寒冷,这寒冷不是由外界感知,而是从他体内发出的。他感到自己仿佛一块透薄的冰,正在春暖花开的季节里一点一点消融下去,最终会化作一团无形的水汽,无声无息地消散在空中。
傍晚。卫生间的门缝里传来哗哗的水声,走廊上偶尔传来走动的脚步声与交谈声。这个点,人们都在病房里忙着洗澡和休整。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外昏黄的光线映在床单上,安灼拉安静地坐在床边。他低着头,细细端详着自己的双手。手背上苍白到透明的皮肤下是一根根纤细的骨和筋,他用指腹在骨与骨的间隙中摩挲,脑海里一片空白。
一个想法突然蹦进他的脑内。浴室的水声停止多长时间了?
安灼拉下意识地从床上直起身。在这里不存在打肥皂或者抹沐浴露这种可能性,公白飞往常的洗澡时间从来没有这么长。他的大脑自动进行着记忆比对并快速推断,接着才反应过来,公白飞很可能不愿他再多管闲事了。
卫生间的门紧闭着。病房里一片寂静。
安灼拉紧张地咬着嘴唇,犹豫着。他脑海里闪过公白飞冰冷的眼神,对方现在最大的愿望很可能就是自己呆在这儿别动,但……安灼拉眼前又浮现出了那双布满紫红色伤痕的手,狠狠地将他刺痛。
他会遭到排斥甚至厌恶,公白飞已经受够了他自以为是和虚伪的样子。
那就让公白飞记恨自己吧,哪怕他会彻底失去这份友谊。安灼拉下定决心的同时快速探出身,动作麻利地从床头柜里抽出一条毛巾,向洗手间走去。
刚靠近门,他便听到了熟悉的厚重喘息声。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等待着里面人的反应。洗手间的门隔音非常差,公白飞应该能听到他的脚步从而知道他站在那里。
安灼拉伸出一只手,轻轻地贴在门上。“安灼拉……”里面传来一丝极轻的声音。他瞪大双眼,一时间不能确定他所听见的。
公白飞在喊他。他将手放在门把手上。
推开门的一瞬间,雾蒙蒙的热汽模糊了他的视线。安灼拉从身后关上门,在最里面的墙角下找到了缩成一团的公白飞。他小心翼翼地靠过去,试探着将双手轻轻地放在他光滑的肩膀上。见对方没有反抗,才慢慢地蹲下身,一点一点拢住颤抖的人,动作比碰触一片晶莹的雪花更轻,专凝的神态比教堂里的神像更贞洁。
怀里人温暖的体温贴上他的胸膛,安灼拉此时此刻忽然感到一种完全松懈的踏实。他用膝盖跪在瓷砖地板上,最大限度地伸展自己的身体,紧紧地包裹住公白飞裸露的皮肤,尽可能地传递着体温。蒸腾着水汽的皮肤和医院病服粗糙结实的布料被湿气粘连在一起,让人感觉暖烘烘的,安灼拉垂下来的金发划过公白飞的脸颊。他伸出一只手扶住对方的头颅。
安灼拉用尽他所能想到的一切方式来安抚公白飞。他观察他抖动的睫毛,倾听他的一呼一吸,感受他皮肤下每一块肌肉的收缩。他轻柔地抚摸他,一遍遍用拇指为他擦去泪水,紧紧地将他搂在怀里,胸口贴在他脊背上。两颗心脏靠得如此之近,仿佛互相之间就能听到对方跳动的声音。他们保持着这样的拥抱久久地一动不动,任凭白汽在头顶渐渐淡去,水滴积聚着从墙壁上滑落进槽里。
公白飞的肩膀轻微地动了动。“你冷吗?”安灼拉立刻道,将一直挂在自己肩上的毛巾披在他肩头。他这时才注意到公白飞此时一丝不挂的身体,脸腾地烧红了一片。他的肤色比安灼拉要深一个色度,温润柔滑如木雕打磨好的弧边,平缓的腹股沟像起伏的山丘,柔软的浅棕色毛发蜷曲着向下延伸,轻扫在他大腿的布料间。安灼拉只敢飞快地瞥上一眼,就慌忙偏过头盯向墙面。“我,我去帮你拿衣服?”他局促地想要站起身,却被一只手拉住。
安灼拉低头看去,心跳快得令人晕眩。公白飞修长的手指用力地箍在他手腕上,对方仰起头,眼睛在此时的光线中呈现出柔和的褐色。再也没有生冷的目光了,只有脆弱过后安宁的温和,不是虚假的,而是他本来的、多种神情中的一种。安灼拉在他这样温柔的眼神里脊椎发麻。
公白飞转过身体完全面向他,重新抱住他,将一个柔软的碰触落在他发丝间。
“你一直在生我的气。”安灼拉干涩地说。
“我没有。”公白飞摇了摇头。他的气息轻喷在他上方,一个更加轻柔的吻落在他额前,安灼拉忍不住地将视线停留在他与自己近在咫尺的锁骨与脖颈上。“我只是在生我自己的气。”
“为什么?我以为你已经受够了我。”安灼拉哑然道,“你说我不可能理解你。公白飞,告诉我,你真的觉得我,觉得我说的那些想帮助大家的话自以为是到令人无法忍受吗?”
公白飞眼里闪过痛苦的神色,却缓慢而坚定地摇头:“我从未这样想过。对不起,我居然冲你说了那么重的话。你的那些从来都不是空话,我知道、相信这件事的意义并且愿意和你一起为之而努力,我也绝不该只看到你家庭的表象就一派胡言。
“我只恨不能让所有的痛苦都加在我身上,因为我之前那样冲你发泄情绪,完全不顾你的感受。安灼拉,你说得对,我是个糟糕透顶的人,我连自己都控制不好,而我宁愿毁掉这段关系来避免我伤害到你。”公白飞轻声道,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鼻尖可以碰触鼻尖。安灼拉看到一串晶莹的泪珠从他的眼里滚落出来,一颗接着一颗,最后泪如泉涌。
“可我宁愿毁掉这段关系,也绝不会放任你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安灼拉说道,气愤地喷出鼻息。不过他很快就生气不起来了,因为公白飞透过泪水笑了,朦胧中笑得很凄然。他用鼻尖磨蹭着安灼拉的鼻梁,牵起安灼拉的一只垂下来的手,怜惜地摩挲过每一根指骨。“你又瘦了,瘦了这么多,都怪我……”
他没能把话说完,安灼拉便凑上前吻了上去。公白飞轻柔地回吻他的唇瓣。安灼拉深吸一口气,接着被对方的舌头舔过齿龈,于是他不甘示弱,学着对方的样子探出舌头。他们一边吻着一边站起身,四肢缠绕。安灼拉沉溺在将公白飞搂在怀里的安全感当中,逐渐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戳在他腿间。他很快就意识到了那是什么,红起脸的同时有一小团火热在他小腹下方烧起来。
公白飞发出一个尾音上扬的鼻音。他感到那火烧得更旺了,在公白飞带着笑意的目光下羞得无地自容。他把脸埋进公白飞温暖的颈窝,鼻尖安稳地嗅着对方发间的气息,公白飞温暖的掌心在他脊椎上一节一节的抚摸着。
他们又安静地拥抱了一会儿,在渐渐冷却的空气中不舍地松开对方。安灼拉替公白飞拿来衣物,待他穿好后,两人推开门走了出去,紧挨着坐在靠窗的病床上。
“安灼拉,你可以生我的气,骂我打我,怎么都行,我不怪你。”公白飞垂着头,低声道。
安灼拉没有回答,只是牵起他放在腿上的一只手,拿到眼前细细端详。那天留下的伤痕此时已经变成了淡淡的褐色,像一圈圈水面上的涟漪。他抬头,注视对方迷茫的双眼。
“我原谅你。”他轻声道,然后小幅度地弯了弯眼。“如果你需要我说很多遍才能消除负罪感的话,那我就说很多遍给你听。但从此以后,你不会再试图单独扛着这些了,对吗。你已经看到了这次的后果。”
公白飞点头,眼角边的纹路仿佛水波上的微光,接着又皱起眉,懊悔道:“我早该注意到自我怀疑这件事带给你的影响有多大的,我太……”
安灼拉瞪向他,制止他再继续自我批判下去。落日最后的一点紫色余晖从山丘上溜去,昏暗中,他们在床上躺下来,在低语声里陷进丝绸般柔软浓郁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