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二十九天后的清晨。公白飞在早春微凉的潮湿空气中醒来,一睁开眼就看到安灼拉的脸。他重新阖上眼睛,嘴角却忍不住上扬出一个浅浅的弧度。
一个青涩的吻蜻蜓点水般落在他的鬓角处。“该起床了。”安灼拉说,托起他的身体,把他从温暖的被窝中抱起来。对方在他肩头发出一声懒散的鼻音,气息痒痒地拂在他脖子上。安灼拉松开他,公白飞睡意朦松地揉了揉脑袋,站起身整理床铺。
当他们一起出现在早餐的餐桌上时,古费拉克夸张地瞪大双眼:“和好了?我还以为总有一天,我将不得不面对安灼拉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拖着公白飞的尸体扔进垃圾桶里的血腥场景呢。”
安灼拉抿起嘴唇。公白飞无奈地笑道:“好啦,古费,你知道安灼拉不会那样做。我想领着他去认识认识新来的人,你看如何?”
“当然没问题,这里所有的人我都可熟了。安灼拉你不知道,飞儿最近和马克龙附体了似的挨个在病房门口视察,和所有能交流的人都聊了个遍,还给人辅导作业。所以公白飞,你是打算在这里就开始为以后的大选做准备吗?”古费拉克大大咧咧地把掉在桌面上的面包屑捡起来扔进嘴里,大眼睛在面前的两人之间滴溜溜地转。
安灼拉有些意外地挑眉,怪不得这些天总有人来病房找公白飞。不过这确实像是他会做的事。公白飞嗔怪地看了古费拉克一眼,解释道:“我想试着多了解这些孩子一点。我也想着能帮帮他们,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就像你说的——”
“我们住在这个从外界看来分外可怕的地方,我们自己不能再相互封锁,冷眼旁观了。”安灼拉接过他的话说下去,目光炯炯地望向他,“应该尽我们所能地互相帮助和鼓励。”
“还有在这该死的生活中增添更多的乐趣。”古费拉克接话道,潇洒地甩了甩一头卷毛。
“才能让这里的人摆脱掉外界异样的眼光,激发出他们的潜能。”公白飞的声音中透露出期翼,如蝶翅般轻盈。
“还有力量,能够自由的遵循自己的意志在社会当中追寻他们想要的人生。”安灼拉的声音变得沉静而肃穆。他越过好友们的肩头,扫视餐厅里或沉默或活泼的孩子们,最后与公白飞柔和的、却如广袤平原般宽博而蓬勃出生机的深灰色眼眸对视。
“我会一直坚定地支持你。”公白飞说,镜片下的眼睛折射出乳白色的晨光。
安灼拉微笑了。“不是支持我,”他摇摇头,“是我们并肩同行。”
古费拉克发出一阵干咳。
“还有我们最可爱的古费。”公白飞笑了。
“安灼拉,这边!”古费拉克脱了鞋,光脚站在走廊的小沙发上冲安灼拉挥手。安灼拉快步走过去。
“这位是巴阿雷,十五岁,双相情感障碍。不要骂我暴露别人隐私,问就是巴阿雷不在乎,说实在的比起双相他更像个精神分裂。”安灼拉皱了皱眉头,不赞同地看了古费拉克一眼,但对方并没有看见,而是忙着和身边那个身材粗壮的男生在沙发上掐成一团。“等,等,巴阿雷,你听我介绍完嘛!”古费拉克在混乱中伸长脖子叫道,巴阿雷这才停下手,打量起安灼拉。
“你好,我叫安灼拉,我住在最靠门的那间病房。”安灼拉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古费拉克一把从沙发跟前拽走了。“好了,不用跟他继续废话了,来带你看我最好的两个牌友。”他把安灼拉往一间病房门口一推,朝房门内喊道:“若李!赖格尔!”
两个坐在同一张病床上看电视的男生听到他的喊声后在同一时刻回过头。“若李,永远热衷于在一天之内几十次喊护士给他开锁却不是为了解手而是为了在医院那面扭曲的破塑料镜子前仔细检查自己脸上的皮肤有没有因为食堂某根味道怪异的青菜而长上满脸的红斑,即使我们告诉他没有。”被他点名的那位发出羞恼的抗议声,望过来的双眼蓝得有些发紫。“还有,赖格尔,秃头冠军,串房狂魔,已经被护士点名批评了一万次,但他最爱的还是他真正的室友,有着四个翅膀的若李,他们两个黏糊到有一次赖格尔错用了若李的牙刷,而这个平时一惊一乍的家伙这时居然一声不吭!所以我收回对你和公白飞‘最基病房’的评价,这间病房才是当之无愧而且无人能敌。”另一个男生乐呵呵地冲安灼拉挥手致意,一只手臂大剌剌地搭在小个子的若李肩膀上。
安灼拉听到那句话后依然不可避免地红了脸,但他礼貌地对屋里的两个男孩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又和古费拉克打了招呼后,踱步回自己的病房。
傍晚的落日再次从窗外斜斜地照进走廊,橙红色的晚霞在灰色的瓷砖地面上流淌。安灼拉一步步踩过去,仿佛正穿过一片宁静、绚烂的莲,腿间朔过的澄澈水流是暖橙色的光线,重重叠叠的荷叶是落日在瞳膜前落下的亲吻,紫色的霞云映在高楼反射着的玻璃表面上,窗与窗之间反复折射,最后落进精神病院住院部灰色的走廊里,在光滑的瓷砖地板上开出一朵又一朵身姿袅娜的莲花。安灼拉就是在这样斑斓的色彩中抬起头,逆着光向窗外的世界眺望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