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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安琪。”母亲牵起他的双手,目光恳切地望着他,“回来吧,回到妈妈身边,你答应我的。求你了,不要再伤害我。”

“我没有伤害你,可我有我的人生要过。”他艰难地出声道。

“你的人生?”眼前温婉的女人发出了尖利的声音,“我什么时候控制你的人生了?!你自己说说我给你的自由难道还不够多吗?人生,我只是在给你建议!妈妈都是想要你好!你看看你说的话,还说没有伤害我!”

安灼拉无法忍受地回过身,却和一具温热的身体撞了个满怀。他踉跄着稳住脚步,抬头看到公白飞灰褐色的眼睛。对方哀哀地望着他,安灼拉猛地低头,看见他手里霍然握着把尖锐的刀片,数不清的划痕密密麻麻地遍布了两条手臂。他抬起手举到胸前,将那把刀用力地攥在手心,鲜血溢出指缝流过苍白的腕骨,和进血肉模糊的手臂中,大滴大滴的血液顺着手肘砸在地面上,绽出一朵朵暗红色的重瓣花。

“安灼拉,你为什么要让我难堪。”公白飞用无可奈何的语气轻声说,“你本可以不要乱动我。你看,现在我伤得更重了。”安灼拉宁可要他骂他甚至是打他,也不要看到他鲜血淋漓的、隐忍的样子。他无措极了,眼睁睁地看着血珠形成一条细细的不断的线,从公白飞的骨肉里直直连接上地面一滩血色的湖。

“安灼拉你个狂妄自大的蠢蛋。”古费拉克瘦弱的身板也出现了,“你非要我和你说我的家里的破事。可你什么也做不了,不是吗?”

“不是的,”他想要辩解,“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情况这样就可以——”

“就可以用你美满的家庭嘲笑我是吗!你只让我更加痛苦!”男孩朝他咆哮。

他感到自己被扒光在光天化日之下,他的每一寸皮肤,每一块血肉都在叫嚣他都做了什么。罪恶感像无数支毒箭一齐射中他,使他疼得近乎痛哭失声。

一双柔软的手臂从背后将他搂入怀里。“安琪……”是母亲温柔的低语,“你瞧,离了妈妈,你是多么的痛苦。孩子要好好听从妈妈的建议才能好呀,妈妈的建议都是对的呀……”

那双手冰凉地贴上他的脸颊,轻扫去沾湿的泪水。“安琪,做妈妈的乖孩子。”

安灼拉睁开眼,医院泛黄的天花板映入眼帘。他轻轻地吐了口气,疲惫地闭上双眼。

无论护士怎样费尽口舌地让他多吃一点,他依旧在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皮肤下本就微薄的脂肪如今干瘪地只剩下一根根凸出的骨,虚弱得形同枯槁。他躺在床上的时间在变多,睡着的时间却在变少。管床医生反复问他,他也只是沉默摇头,任由安定类和镇静类的药物药量一点点攀升。

他没有什么波动的情绪,只是觉得累。医院的生活不过是顺着几个简单的步骤向前爬行,出院后该怎么办?他不敢去想。医生已经几次警告他,再这样下去他们只能让他提前离开。他摇摇欲坠地走着钢丝,钢丝的尽头却是无尽的深渊。

他开始忽视身边的人,只是一个人坐在窗边。有时他会看书,但大多数时候是盯着某一处发呆,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上几个钟头。镜子当中,他的头发早就不如从前那样闪动着金色的光泽了。他像一朵小小的、在大雨中从阴暗的角落里长出来的白蘑菇,雨后又迅速地在干涸的泥地里萎缩腐烂下去。古费拉克绞尽脑汁地想把他从这样的状态里拽出来,而安灼拉唯一能做的就是看向他,艰难地挤出一点点微笑。他偶尔还会再试着寻找生活的意义,却再也找不到一个能让他像从前一样充满活力的答案。病区有人发病时他也不再关注,有一回餐厅里闹得鸡飞狗跳,汤汁溅上了他的衣袖,他也只是在那呆坐着,直到护士走到他面前提醒他离开。

外界好像没有什么能再干扰他,他的世界是寂静的,因为空无一物,所以寂静。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以一种可怖的方式坍塌,每天早上睁开眼便能察觉到又坍塌了一点,掉下几块碎片。但他已经不感到恐惧。

或许等全部坍塌的那一天,他就不会再梦到他母亲了。

安灼拉再一次被护士堵在餐厅门口,摁回他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食物前。在对方软硬皆施的劝说下,他勉强囫囵吞下几口,便说什么也吃不进去了。公白飞和他的新朋友们正坐在他斜上方。公白飞身体微微向前倾着,金色的眼镜端正地架在鼻梁上,向面前一个女孩解说着什么。可茜靠在他身旁,攀着他的胳膊发出“咯咯”的笑。安灼拉将视线挪开,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一下。

护士还在向他说着些什么,但他什么也没再听见。他呆滞地注视着她一开一合的嘴唇,眼前的景物恍惚地泛着刺目的白光,嗡嗡的耳鸣声在他脑浆里搅动着,他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安灼拉!”公白飞强硬的语气穿破他的耳膜。他微微一愣,后知后觉地转过头去,撞上一双焦急的褐色眼睛,觉得有些陌生。公白飞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跟前, “你听到我说的了吗,你不能再这样下去——”

他话还没说完,安灼拉的脑袋就往旁侧一歪,张嘴呕吐出来。他用手背抹了抹嘴,撑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挣脱掉护士伸过来搀扶的手。

“公白飞,你没有资格来管我。”安灼拉的声音沙哑,双目却发灼。胃液烧过他的食道,从喉咙涌上来。他不受控制地弯下腰,又呕吐出一滩黏液。他不耐烦地用力擦过嘴唇和脸上带出来的泪水,无视了护士和其他孩子的目光。“你连你自己都控制不好,同样也解决不了你的弟弟妹妹,你凭什么还来——”

“安灼拉,你不会理解我。你的家庭美满,父母双全,你什么都不会理解,只会天真地说你那些漫无边际的空话!可我不能只靠空话来生活!”公白飞厉声道,放下了先前想来搀扶他的手,双眼在镜片后冷冰冰地盯着他。安灼拉感到身上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他分不清那是来自哪个部位,这不重要了,他只是受伤地看着眼前的人,那些话把他切割成了无数细小的碎片。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公白飞,眼前逐渐变得模糊,一道又一道冰凉的液体划过脸颊,一路滑过皮肤,直渗透进胸口。身上的疼痛感越来越强烈,他终于意识到那是他的胃,他的膝盖颤抖起来,身躯向枯叶似的摇晃。

一双有力的手托住他的腋下,他想要挣开,但此时他的身体已经近乎虚脱。他一点点倒在那个宽厚的肩膀上,耳边传来公白飞低低的叹息声。“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说气话……”

安灼拉踉踉跄跄地推开他,转过身跟着护士走出去。自始至终,他的目光都低垂着,不愿抬头再看公白飞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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