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天天过去了,安灼拉逐渐适应了病区的生活。上午他们跟着护士去做物理治疗,下午则是康复治疗,中间穿插着不同的课程。他向来一堂课都不会落下,在教室里坐得端正,咬着嘴唇一边听一边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身旁还笑盈盈地坐着一个公白飞。偶尔,他发誓是偶尔,会忍不住分神去欣赏身边人那双修长好看的手,微光下深色醇厚的眼睛里如同装了广袤的平原。
护士们赋予了他”优质病人“的称号,不过这位优质病人说什么也不肯去做康复,唯一的原因是他依旧厌恶每次回病区时的全身检查。每间病房的洗手间大多数时候都用一把铁锁栓着,要用时需要找护士来开,而门也不能从里面锁上,在不知道安灼拉第几次拉开门却撞上刚脱下衣服的公白飞或是安灼拉坐在马桶上和公白飞尴尬对视后,他们终于学会了每次都敲门。
没有什么比人人都毫无隐私的环境更能够使人接近彼此了,既然你已经见过他早晨刚醒来时不忍直视的鸡窝头或是不小心看见他脱了裤子坐在马桶上,那么你自然就不会为你有时有些糟糕的皮肤或者床上摆放的内衣裤而感到有丝毫尴尬。安灼拉开始习惯于每天清早第一个去找护士为自己和公白飞的牙刷挤上牙膏,让夜里总是失眠的公白飞多睡上一会儿;习惯于早饭后就从护士那儿借来笔,将每天的读书量规划好,甚至为自己的效率整体感到满意;每天傍晚,他都会和公白飞在阳光照不进来的昏暗走廊上散步,然后停在他们病房门口的落地窗边,倚在栏杆上一起阅读或是交谈。
“你觉得我们是被这物竞天择所淘汰掉,被世界挤在舞台一边的人吗?”安灼拉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手中的书上,是《进化论与伦理学》。
“我不这样认为。并且,我不认可‘舞台’这个概念。不应该制造出台上与台下的区分。过去、当下和未来存在的每一件事物都会向每一对投向它们的目光徐徐展现,包含所有的整体与细节。我也不喜欢历史书上‘某某站在了历史舞台的聚光灯下’这样的表达。世上并不存在这样的舞台,而聚光灯只是人为投射。不应该因为编教科书的人想要把聚光灯投在某人身上,就告诉学生是上天把聚光灯投在他身上的,他生来就是这样发着光成为中心。学生们应该拥有把聚光灯投射在任何人或群体上,观察、学习、研究他们的自由。”他顿了顿,“这也有助于激发学习者的求知欲。兴趣永远是最好的老师。”
“我认同你的观点。”安灼拉点点头,思索时习惯性地歪脑袋,“物竞天择这个词语让我想起之前在书里读到的十九世纪‘哲学激进主义’,当然,达尔文主义也是从那里一脉相承。那时的人们追求最大限度的自由竞争,工人和童工们则在工厂和矿场以惨无人道的模式为资本家们不停歇地工作。而根据马尔萨斯的《人口论》,永远都要有一批人在饥饿线上拼命挣扎,慈善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更糟糕的是,他说的是对的。
“可这些人,他们当真是天然地被淘汰掉了吗?人们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忽视他们的死亡吗?正如你所说,当聚光灯照在他们身上时,一定也能发现他们身上的智慧与光芒并不比其他群体要少。你知道吗,我无意间发现古费拉克唱歌非常的好听。他本应该在校园大赛上大显身手,定能够俘获一众女孩的欢心,甚至有机会去追随更远的梦想。可他让胃液和管道一次次毁坏自己的喉咙,在这个单调的地方消磨掉所有的时光。这不是他第一次进来了。”
“那你呢?”公白飞问。
安灼拉沉默了半晌。“我其实曾经也算得上突出。”他有些不情愿地承认道,“但在我的成绩稳步拔升时,我的精神状态出了问题。最严重时,我无法从镜子里认出自己,记忆出现断层。”
“解离。”公白飞轻声道。
安灼拉点头,“是。我那段时间频繁地发生解离,整天整天缩在房间里不吃不喝,直到一个下午吞下六十多片药。“他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胛骨,捏在衣角的手指用力得泛白。公白飞伸出手,安抚般地放在他肩膀上。他的臂膀比安灼拉的要结实些,显得宽厚有力。
安灼拉偏过脸:“如果仅仅是学业压力,那时大考已经结束,考出的成绩也并不糟糕,这说不通。可我不知道我的家庭有什么问题。我和父母的关系很好。”
公白飞摇摇头。“你可以先不急着苛责自己。”他正要继续说,突然,二人身后传来尖锐的喊叫声。
他们顺着声音扭过头去。公白飞迅速地伸手把安灼拉拽到身后。只见古费拉克正亲切地用胳膊搂着一个大块头的女孩,而后者正是声音的来源。“别呀,咱还没好好玩呢。”古费拉克不改嬉笑的神色,胳膊努力扯住大块头,不让她往前冲。
“她欺负我!我要出去!”大块头大声说,愤怒地瞪着一个矮小的年轻护士。古费拉克见状赶忙说道:“好好好!我们出去!”大块头愣了一秒,随后喜笑颜开。“出去玩,嘿嘿嘿!”她拉住古费拉克纤细的手腕,后者被拽得跌跌撞撞。俩人嘿嘿笑着从公白飞和安灼拉身旁经过,停在病区通往前台的玻璃门前。古费拉克不知又说了些什么,逗得女孩扑在他身上笑作一团。
安灼拉快速扫视整条走廊,寻找可以求助的护士。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只见大块头猛地扑到门上,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时一下一下地用力扯起门来。脆弱的玻璃门发出岌岌可危的“哐——哐——”声。“欸,你干啥?!”古费拉克吓得慌忙去拽她的手。
只听“嘣”的一声,玻璃门被硬生生拽开,电子锁发出刺耳的警报。大块头欢呼,向前冲去。
几个最先赶来的护士跟着跑出去,很快门外便传来女孩狂怒的吼叫。安灼拉想上前去把愣在一旁的古费拉克拉回来,却和公白飞还有其他所有在走廊上活动的人一起被护士赶进餐厅,另一些人则被就近关进病房。几个护士动作迅速地锁上了所有的房门。安灼拉和公白飞紧靠着站在餐厅的窗前。安灼拉回过头打量屋子,没有找到古费拉克的身影。他回身,紧张地向窗外望。
昏暗的走廊上空无一人,对面紧闭的病房门压抑得近乎阴森。护士们都去帮忙了,只留一个守在餐厅的门口。空气寂静着,他耳边只有公白飞轻柔平缓的呼吸声。
大敞着的玻璃门外传来保安拔高的恐吓声和物体碰撞的声音,接着,几名护士和保安合力推着一张病床穿过入口。女孩叫喊的声音陡然拔高。
安灼拉瞪大了双眼。站在餐厅外的护士转过身,想用身体遮住窗口,可这一幕还是一分不差地撞进他眼里。
六七个成年人簇拥着病床飞快向前推动,床上霍然绑着那个女孩。她被一场旁人所看不到的风暴席卷了,四肢在床上剧烈挣动,头颅抛向空中又跌回床面,乌黑的发丝胡乱地遮了满脸。她的胸膛快速上下起伏,脊梁骨和床板碰撞,发出一声,又一声巨响。撕裂的、歇斯底里的怒吼,已不是一个人类女孩能发出的声音。
安灼拉的右手边,几个女孩用双手紧紧捂住耳朵。恐惧如同瘟疫一般传播。终于,那张床被推进病房,随着房门砰地一声合上,空气重归平静。
安灼拉感到一只手有力地握住了他。他低下头,将对方瓷一般冰冷的手指拢在掌心。“约束带,防止病人因情绪过激伤到自己和他人的方式。”公白飞在他耳边轻声解释。他点头,在心中猜测古费拉克应该是被关在了自己的病房里。
过了会儿,餐厅门打开了。他们被命令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女孩并没有被绑太久,确定她情绪稳定后,护士便拿着钥匙挨个开了门。很快,走廊上又传来古费拉克和她的嬉笑声。
安灼拉皱着眉,隐隐觉得事情不会这么快就结束。他心不在焉地扫读着手上的书,不时便偏离视线,往房门外看。没等他决定起身去走道上查看,两个孩子就嘻嘻哈哈地从病房门口挤进了房间。
“嗨,你们好!”女孩笑着和屋内的两人打招呼。她有着粗眉大眼的五官,头发整洁地在脑后扎成一束,此时神色平和,一小时前的失控丝毫不见踪影。
“哇塞,你俩一人抱一本书,如果有最佳病房这个奖项,非你们莫属。”古费拉克夸张地摇头晃脑,啧啧感叹道。安灼拉听了把嘴撇到一边。
“好啦,不打扰他俩了,咱走,再不走那金毛小子怕是要吃了我。”古费拉克揽着女孩的肩拍了拍,回头给他们留了个调皮的眼神,然后对身边的人说,“你刚刚说你最喜欢的水果是紫葡萄?”
安灼拉侧耳倾听他们远去的交谈声,重新把注意力放回书本。接着他却听见古费拉克的叫喊,玻璃门哐哐的响声和护士们的阻拦声。
他丢下书本,飞快地跳下床,向房门外奔去。
这一回,女孩哭着松开了钳在门上的手,瘫倒在地面的瓷砖上。“我好难过,”她这样哽咽,绝望地撕扯着散乱的头发,“我想要奶奶……”
“那我们给奶奶打个电话好不好?她住在这边吗?”一个护士蹲在地上,语气温柔地询问。
“不,她走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我想和她住一起……我好想她呀,呜……呜……”女孩逐渐泣不成声。
护士叹了口气,伸出手,尝试将她从地上扶起。
安灼拉失神地回到房间。公白飞坐在床边,目光定定地望向他。他一定也听到了,不然他灰色的双眼中怎会流淌着那样的,掩都掩不住的悲伤。
安灼拉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听到对方先发出了声音。
“你还好吗?因为病友发病而被影响到是很常见的事,需要我去叫护士吗?”他的声音很平静,尾音却带着些抖动的气声。安灼拉摇了摇头,皱着眉看向他。
公白飞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头,神色疲惫地摘下眼镜,缓缓躺下来。他侧弓着身,将身体背对安灼拉,只有棕色的发丝在枕头上弯曲,向安灼拉展示着柔软与脆弱。
直到几个小时后的熄灯时间,他都再没改变过姿势。
安灼拉注视着他,逐渐也抵不住睡意,保持着侧向他的姿势陷入了深深的、疲惫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