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安灼拉又一次梦见自己跪在床前,节奏快到恐怖的心率在耳膜上一下下敲出如雷的鼓声。
“安琪,你为什么这么做?你怎么能这样对妈妈!”母亲用力地掰过他的肩膀,撕扯着嗓音质问。
和每一次梦相同,他歪过头,呕吐出来。但这回,他用手背抹了抹嘴,然后奋力挣开钳在自己肩膀上的双手。他将重心放到一条腿上,接着咬紧牙关,身体发力,没有依靠任何东西就站了起来。
他踉跄着晃了晃,勉强稳住身形,压下身体里想要呕吐的欲望,抬头直视向对方惊诧的目光。
“我要杀死我自己,因为他只是具隐形的傀儡。如果我这么做意味着要伤害我所爱的人,我也依旧会坚持下去,因为这将是我十六年来第一次这样做。我一直拼尽了全身力量来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可现在看来,如果射杀爱意是我做生命赋予我责任去做的事的必要条件,我将毫不犹豫地将它扼杀,即使这违背了道德对我的要求。你会看到我将如何审判我自己。”
“嘿,安灼拉?”一个关切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又低又柔。
安灼拉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眨了眨眼,还没有从睡意中完全苏醒过来。他别扭地翻了个身,公白飞正站在他床头低头看着他,眼里流露出担忧。
“你刚刚在哭。”
方才的梦境如同冰冷的水流,顺着脊椎一点点流进大脑中。安灼拉愣愣地看着他,对方伸出手替他抹去眼角的泪水时也无知无觉。
他们一起在沉默中等待。过了一会儿,安灼拉轻声开口道:“公白飞,我把一样东西杀死了。”
“你后悔吗?”公白飞用略微粗糙的指腹在他的脸颊上轻柔地摩挲着。
“不后悔。”
“那么,这一定是一个必须要做的决定。而你也将为此背负代价。”他的声音平稳,让人联想到大提琴弦的振鸣,裹住人们自己对自己发出的审判。
“我别无选择。”安灼拉最终仰起头望向窗外。
公白飞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俯下身,抱住他。
“我愿意与你一同背负这代价,作为有同样无法偿还的罪恶的一份子。”公白飞低声说。
又是一天过去。医院里的生活单调,社交是最大的一项娱乐项目。安灼拉在古费拉克的带领下很快同巴阿雷他们打成了一片。
“你们两个好无聊。”古费拉克板着脸,冲坐在餐桌前试图把扑克牌全都折成多米诺骨牌的两人一本正经地谴责道,“时间就是生命,怎么可以浪费生命呢?多去看看人家安灼拉是怎么使用时间的,不会因为在这个鬼地方时间多余的就跟垃圾一样,就随意消磨他宝贵的、应该要用来去实现理想的生命!这才是真正的优质病人、学习的典范,如果你们也能这样指不定能让医生给减减刑——”
“古费拉克!”安灼拉坐在不远处的另一张餐桌前,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抑扬顿挫的演讲。
餐厅里的几个人显然都被逗乐了。赖格尔同样一本正经道:“吾等谨记德·古费拉克先生的淳淳教诲。但事实上,你只是换了另一种消磨时间的方式。我们用牌排出毫无意义的一条长龙然后最后全部推倒,你则是用词语组成一大堆废话,听的人左耳进后就以最快的速度从右耳倒出去,因此我们可以得知你的废话只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了声音从你的嘴到我们耳朵里这短短的几分秒,我们的牌至少还能站一小时。”说着,他冲古费拉克挑了挑眉。
古费拉克蔫了下去,叭的一声在座位上摊成扁扁的一团:“啊!博须埃,无聊绝对是人类最大的敌人,在关下去没病都要关出病了。”
“你可以叠星星!”新的声音加入。是可茜从门口探出头来。
“我还有星星纸。”她身边又探出一颗脑袋。是可茜的室友罗曼尼,有一双白胖胖的手臂和一对巧手。她能将小小的一张纸条折出各种各样的花朵,拥有无论什么时刻都能奇迹一般哄得可茜心花怒放的能力,说实在的,这一点安灼拉深感佩服。
“……好吧,谢谢你。”古费拉克沮丧地接过女孩递过来的粉红色的星星纸,又一脸怨气地一屁股坐回去。
“古费,星星不会吃了你也不会给你加刑。”若李善意地提醒道,惋惜地看着他手中顷刻间就面目全非的纸条,粉扑扑的颜色委屈巴巴地扑上了灰。
“要你管!”古费拉克瞪了他一眼,又软趴趴地耷拉下去。
“如果你一直都不去做物理治疗,医生是不可能按正常的日子把你放出去的,只会越拖越久。”公白飞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边说着边向安灼拉坐的位置走去。
“——但是我真的不想去嘛!”古费拉克脱长了声音哀嚎。
“为什么你这么抗拒?”赖格尔好奇地问。他和若李是同一时间来的,进来时这个比他们小几岁的活蹦乱跳的小孩就已经在了,但他一次也没在物理治疗的地方看到他。
“很无聊。”古费拉克闷闷不乐道。“憋得慌。”
“我们可以陪你。”方才一直没有再参与对话的安灼拉此时从书本中抬头道。
“……拜托!”古费拉克一时半会儿梗住了,半晌才不情不愿道:“你和公白飞要么是旁若无人的激烈讨论国家大事要么就是在进行学术交流,博须埃要和若李一遍遍抒发他对米西什塔的喜爱,巴阿雷老是嫌弃我,就连可茜都更愿意安静地折星星或是什么罗曼尼新教给她的花朵而不是听我胡说八道……”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一时间大家都安静了。
“你为什么会觉得巴阿雷嫌弃你?”安灼拉率先打破沉默。
“……他老是挥着拳头说要揍我。”卷毛的男孩眨巴着蓝绿色的大眼睛,委屈巴巴地咕哝道。
“拜托,古费,你是第一天认识巴阿雷吗?他最离谱的时候连自己的主治医生都揍!”赖格尔扶额道,顺着发际线撸了撸脑门。
“还有,我和安灼拉会讨论,但这不代表我们就不欢迎你的加入。”公白飞温和道。
“但是我没办法有和你们同样水平的发言,你们会觉得我说的——”古费拉克争辩道,却被安灼拉直接打断。
“古费拉克,你的话比你想象的要有价值得多。”他平静地说道,“你让大家在这里过得更开心,即使是——”
“即使是在胡乱地调侃你?”
“是的,不过我依旧有抗议的权利,不是吗。”说着,安灼拉耸了耸肩。
古费拉克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只听一直安静着的若李忽然惊叫道:“古费,你的脸怎么这么红!”他坐得离古费拉克最近,只见他噌地探出一只手,往古费拉克的额头上贴去。
古费拉克吓得往后一躲,差点摔到地上。赖格尔见状哈哈大笑起来,其余人也忍不住地笑。“你太夸张了若李,我们的小古费是害羞啦!”古费拉克红着脸懊恼地冲赖格尔挥出拳去,两人扭作一团,玩闹着互相挠来挠去。最后,赖格尔笑着把古费拉克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放回到他原来的位置上去。
“很高兴你今天愿意告诉我们这些。”公白飞等大家逐渐安静下来后说。
“否则会容易产生很多没有必要的误会。”安灼拉说。
“即使我知道这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公白飞补充道,弯了弯眼。“你看,为了在这个地方……”
“为了在这个该死的破地方更加身心舒畅地消磨时间,好的,我知道了我亲爱的飞儿。”古费拉克接话道,从座位上噌地蹦了下来,用力拍了公白飞一掌。
“你早上的时候,为什么说你也有无法弥补的东西?”黑暗中,安灼拉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忽然出声道。
对方没有马上作答。他耐心地在寂静中等待。他们都没有拉窗帘的习惯,此时窗外不远处的楼里,几盏亮灯发着微弱的白光。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安灼拉以为公白飞已经睡着了,才听到床那边传来低低的声音。“我没能照顾好我的弟弟妹妹。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安灼拉沉默了几秒,轻声道。
除此之外,他好像别无能言。
“古费拉克,上DBT!”赖格尔从病区的小教室门口探出头朝外喊。他话音刚落,一颗褐色的脑袋便从走廊上一闪而过,试图藏进某个角落里,接着被巴阿雷揪着衣领提了出来。
“嘿!”他大声抗议,双手徒劳地在空中挥来挥去,引得走廊里值班的护士忍不住地捂嘴笑。
“好了古费,我们都在等你。”公白飞带着笑意的声音从教室里传来。巴阿雷揶揄地拍了拍古费拉克的肩膀,不容分说地将他推进去,在身后带上房门后还顺便拧上了锁。
小教室的朝向朝南,早春明媚的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将整间屋子都照得亮堂堂的。两张长桌在中央拼在一起,安灼拉照例坐在窗前的位置上,光线下用发带束起的长发金灿灿地发着光。他的左侧坐着公白飞,而右侧的座位则是空着的,不用想也知道是留给谁。古费拉克撇着嘴,不情不愿地走过去歪歪扭扭地坐下来,却在安灼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后忍不住露出几分欢欣,又在赖格尔调侃的眼神中慌忙收起,凶蛮地瞪了一眼对方。
“我需要我的笔!我得做作业!”午饭时,餐厅的角落里传来巴阿雷的哀嚎。
“老兄,可以找护士借笔,不要告诉我你是第一天入院的所以不知道。”赖格尔坐在他旁边,伸手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但是那笔只有一种颜色!我至少需要两种!”
“你可以在上绘画团体的时候找老师借。”若李小声地插话道,用餐巾纸严谨地仔细擦干净嘴角。
巴阿雷愣了愣,梗着脖子厚起脸皮胡诌:“那些太丑了!哎呀我不管啊这太不自由太没人权了我要出去!不是用自己的笔写出来的作业是没有灵魂的!”说着,他一巴掌重重地拍在铁桌上,把几个人的餐盒都震得一跳,几滴汤汁溅在桌上。
“你要闹腾就直说呗,找那么多理由,事儿忒多。”古费拉克在另一张桌坐着,远远地朝他翻了个白眼。巴阿雷不甘示弱地伸长了脖子翻回去,被赖格尔和事佬似的一伸胳膊搂进怀里。“好啦好啦,得了,进都进来了,别天天愤世嫉俗的,怎么说这还是能找到点乐子的。你今天下午要和我和若李还有古费打牌不?当然你要是想去找可茜叠星星也不是不可以……”巴阿雷泄气般地一拳捶在他肩膀上,闷头扒起了饭。
午饭后的时间段若李状态容易下滑,赖格尔便陪着他回了病房。每到这种情况,其他人便自觉地不会再去打扰,就连爱闹腾的巴阿雷和古费拉克也不例外。他俩坐在餐厅里百无聊赖地陪着可茜坐在桌前叠星星,时不时传来她因激动忽然拔高的说话声与古费拉克和巴阿雷努力平复她的玩笑声。
安灼拉和公白飞在走廊里悠闲地散着步。这个时间人们大多还未进入午休,许多病房的窗帘都拉开着,正午明亮刺眼的白光从窗外一直照进走廊,是一天中少有的整个病区都敞亮起来的时刻。墙壁上、地缝里陈年积攒的灰尘一览无余,微小的颗粒在有人经过时被气流托起,在空中打着细细的漩,又逐渐降落,重新隐没回阴影中。落地窗边不知何时多了一盆绿萝,在阳光中舒展着自己深绿色的叶片,投下一小片摇曳的浅影。
他们停在光线最明亮的窗前。浅色的阳光暖洋洋地笼罩在他们的肩膀上,将深色的布料渲染成一种更加温柔的浅蓝,像一种山间的野花。安灼拉扶着栏杆向外眺望,阳光仿佛能直接穿过他单薄的身躯,驱散他脚下残留的阴影。公白飞伸出手替他将额前的碎发别在耳后,注视着他放置在铁栏上微微弯曲的手指,皮肤苍白得几乎透明。
安灼拉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转头向他看去。
在精神专科医院的走廊上,他们穿着医院松松垮垮、颜色黯淡的病服,在阳光下享受着午后闲暇的安宁。公白飞只是沉静地凝视着他,镜片下的双眼在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极浅的灰,像某种鸟类灰色的羽毛。安灼拉将手一点点挪过去,最后轻置在他握住栏杆的手指上。公白飞的指尖温热,不像安灼拉自己的,即使是在温暖的中午也只有掌心透着微微的温度。对方翻过手,轻轻触碰他指腹略微潮湿的皮肤,然后将冰凉的手指握进手心。
“我有时会想,仅仅是替大家解决一些诸如学习、人际关系这样粗浅的问题也许不够。”公白飞说道,视线下垂着落在两人交握的手指上,“如果根本的问题不解决,他们永远都得继续挣扎下去。“
安灼拉摇摇头。“没有人可以走到另一个人心里,去替他打赢这场战争。”即使我是多么想这样做。
“我的弟弟和古费拉克一样大。”公白飞轻声道。“我……我很害怕,有一天他会出现在这里。”
安灼拉伸出手,在他脊背上安抚着。“我想,当我们努力帮助大家一起解决那些生活中的问题时,重点不在于问题本身,而是在这过程中我们传递出去的力量。”他顿了顿,“这力量就是,你永远都是可以有能量继续斗争下去的,当你暂时没有能量时,这世上依旧有人永远都愿意替你补上能量。”
“或是引导你激发能量。”公白飞补充。
“对。这才是这件事最根本的意义。让大家一直都能意识到生命的潜力,用希望的意志力取代绝望的消极。所以我想,我们可以不用‘挣扎’,而是用争斗。”安灼拉转过身。
他最先看到的是公白飞好看的脖颈。然后是金灿灿的光线透过睫毛轻洒在眼睑上。最后是他线条柔和的眼睛,灰褐色的眼瞳中,一种安灼拉未见过的情感从其间发芽,化成了一抹柔和的、无法触及而只能感知的微光,轻覆在眼球晶莹的表面上。公白飞透过这层光,如往常那般神色沉静地与他四目相对。
但安灼拉感知到了。他匆匆一瞥,却窥见公白飞内心最深处那场属于他一个人的孤独的战争。
晚餐时,古费拉克照例大声抱怨医院单调的伙食,然后乖乖地坐回位置上狼吞虎咽。若李在一旁一会儿提醒他喝太烫的汤会得癌症,一会儿又说吃太快容易得胃病,成功收获了对方无数个白眼。他却一点也没泄气,又滔滔不绝地和赖格尔科普起患癌症的种种初步症状,赖格尔乐呵呵地听着,时不时还应和两句,配合得若李心花怒放,方才遭受的打击一扫而空,抱着赖格尔一阵亲热。
另一边,罗曼尼已经吃完了饭,正在向公白飞演示如何用星星纸折出重瓣的玫瑰花。公白飞认认真真地听着,一旁的可茜小迷妹似的一会儿看看罗曼尼,一会儿看看公白飞,好像不知道该把目光停留在哪位偶像身上才好。安灼拉只是一言不发地吃着晚餐,刚抬起视线也想观摩,就把罗曼尼吓得畏缩了一下。
“安灼拉,看看,书看多了吧,话太少了吧,遭人嫌弃了吧!”古费拉克端着餐盒从一旁经过,正好瞧见这一幕,幸灾乐祸道。
安灼拉尴尬地撇过头,公白飞赶忙解围,然后责怪地瞪了古费拉克一眼,后者一蹦一跳地逃开了。安灼拉又听到身后传来巴阿雷把餐盒弄翻在地上后赖格尔不小心踩到了一块烤土豆的懊恼声。若李在一边焦虑地问东问西,确定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块骨头因为摔倒在地而出现了问题后才放下心来,接着又开始怀疑是不是扭伤了某个部位的肌腱。
“所以我真的会让人觉得生冷吗。”回病房的路上,安灼拉忍不住问。
公白飞笑了起来。安灼拉闷闷不乐地瞪了他一眼。“你不用担心。你只是有时看起来比较冷,就像我说的,安静是你性格的一部分。但我知道你一定有非常具有热情的一部分,只有在你攒足了力,看准了时机后才会勃发出来。”他说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虽然我还没见过,但我就是知道。”
安灼拉勾起嘴角,捏了捏对方放在身侧的手腕。
洗澡间的淋浴头下。安灼拉垂着头,在哗啦啦的水声中盯着墙角沉思。他思考着出院后要如何维系和这些朋友们的联系,怎样才能使活动有效而不陷入形式主义等等事宜,接着便想起了自己荒废多时的学业。
他差点忘了,他还要重新回到从前的生活。
但这一次,我会收拾好的,他对自己说。在已经意识到这一切都该结束了以后。
他脑海里又不可避免地传来母亲的声音。安琪,她说。我那么爱你。
他的指甲用力地掐进手心的肉里。
别闹了,快回来。我们家条件那么好,你要学会珍惜。你那么幸福。她恳切道。
我幸福吗?他看到一个自己在朝他大喊,你已经很幸福了,你这个温室里长大的花朵,不懂珍惜。那个自己向他跑来,一点点和他重叠,想要融合回他的身体。他一惊,猛地推开他。
不行。我已经杀死了你。不行。
安琪,你别伤妈妈的心。声音逐渐带上了哭腔。
被推开的那个他自己用严厉地目光射向他。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快回去,回去接上原来的生活,一切还来得及。大家都会高兴,你也会更加轻松、顺利。
会更轻松些吗?他茫然地想。
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母亲的哭泣,扎得他的心脏一抽一抽地疼。你再也不许这样了……你让我好难受……
他张了张嘴,想要安慰些什么,却传来自己愤怒的指责声。
你还要继续下去吗?你这个败家子。
只会无病呻吟来博取关注,什么真本领都没有。
为了自己不为父母着想。
软弱。
自私。
虚伪。
不是的!安灼拉想要大喊。但他已经支撑不住地跪倒在地,负罪感如同寒冷刺骨的浓稠液体,一点点漫过他的口鼻。他张大嘴想要奋力地吸进空气,肺部却仿佛被扎了口的气球,怎么都无法获得足够的氧气。他大口大口的喘息着,负罪感如同一只巨大的魔爪肆意撕扯着他的身体,他被狠狠地摁在地上,额头不受控制地一下下磕在冰冷坚硬的瓷砖上。安灼拉忍不住痛苦地呜咽出声,拼命将自己缩成一团,想要保护柔软的内脏,可它们早已被扯烂成血肉模糊的一团,心脏的每一次收缩都仿佛是用滚烫的烙铁在他裸露的肉上碾过,疼得他窒息。
不是的。他空洞地睁着双眼,眼前的世界模糊不清。
无论如何,都别想我放弃。我会认我应得的罪,受我应受的罚。但休想让我再回去,为逃避痛苦伪装成空壳活下去。
我不会。哪怕我永远受负罪感的折磨致死也不会。这是我的选择。从这一刻起,审判的钟声便已经在头顶敲响。
一只手轻柔地垫在了他的额头和瓷砖之间。接着,另一只手覆在了他后颈上,温和而有力的手指顺着脊椎一节一节地按下去。放在额前的手掌打着转搓揉他红肿的部位,紧绷感也随着胀痛在温暖的温度里舒缓了一些。
安灼拉一点点在那双手的搀扶下艰难地直起身,转过头看见公白飞有些狼狈地跪在他身旁,身上的衣服被水淋得湿了个透,紧贴在躯体上。头发也全都被打湿了,一缕一缕地粘在脸上和脖子的皮肤上。
公白飞显然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轻笑道:“我在外面听到了你的声音。嗯,虽然这样的场景有些尴尬,但……”他无奈地将贴在脸颊上的发丝拨到耳后。
安灼拉在原地没动,发愣地看着他。
僵持片刻后,公白飞试探着向他伸出双臂。他犹豫了片刻后扑进对方的怀抱,用尽全身的气力搂紧,仿佛要把他揉进怀里。公白飞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脊背,他们一起被温热的水流包裹,又被彼此的体温包裹,宇宙一点点消失只剩下一座星系,行星在黑暗的虚无中被吞没只剩下一颗蓝色的行星,最后的最后,只剩下这所普通的医院,普通的病房,简陋的浴室里,外界的事物再也不在,只有两人紧紧地相拥,直到水漫过头顶吞噬一切的最后那一瞬间。
他们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最后干脆脱掉衣服一起冲了个澡,然后擦干身上的水珠。安灼拉先穿好衣服,又出去替公白飞拿了一套干净的新衣服。之后,两人一起懒散地趴在床上,身体包裹在干爽柔软的布料中。
在陷入各自的阅读之前,他们在余晖中悄悄交换了最后一个无比缱绻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