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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安灼拉跪伏在床脚,攥着床单的手指用力到泛白。他的眼前一片模糊,心跳声以可怖的频率敲在他耳际,几乎将他震聋。地心引力仿佛在顷刻之间陡然增长,扯着他的四肢和体内的五脏六腑都狠狠向下坠,肺里的空气一点一点被挤压出。

他没有挣扎,平静地感受着生命一点点从身体里流失。在一声声如雷的心跳下,世界寂静下来。他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向下滑落,他的意识却逐渐飘起。

“安灼拉!”有人猛地掰过他的肩膀,疯狂地前后摇动,“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歇斯底里的哭喊扎穿了安灼拉耳边的朦胧,刺得他的耳膜嗡嗡作响。他歪过头去,不受控制地呕吐。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呀安灼拉……为什么……这让妈妈该怎么活呀……”女人痛苦地揪着头发,跌跌撞撞地扑到书桌前,将一片片空药壳抓在手里,又像被烙铁烫到了似的猛然撒手。药壳掉在地上,铝箔互相碰撞的声音清脆。她跪到在地上,无措地失声痛哭,又扭过头去看安灼拉,眼神近乎怨恨。安灼拉再次呕吐起来。吐完,他觉得自己神智清醒了些,便抬起手背抹抹嘴,扶着书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去叫救护车。快去。”他听到自己的嗓音沙哑,语气却冷静得出奇,“你在这哭没有用呀。”

面前的女人忽然站起来。空气中呕吐物的气味消失了,取代而之的是街头饭店里飘出的香味和清新的晚风。

“安灼拉,你会永远和我在一起的,对吗。”有一只手亲密地搂在他身侧。他轻轻地挣了挣,却使那只手搂得更紧。“你必须永远都留在我身边,永远不分开。你爸爸好讨厌,老是出差,不回家吃饭,他已经很久没有陪我出来散步了!还是我们的安琪最贴心,知道关心妈妈。”尖锐的牙齿扎进口腔的软肉里,刺得他生疼。安灼拉听见自己发出了一个短促的、算是肯定的鼻音。

“安琪,你爱我吗?你爱妈妈吗?”女人偏过头来,温柔娇俏的蓝眼睛直直地射向他,笑意盈盈。

“爱。”

“太好了。我也爱你,安琪。”她心满意足地捏了捏安灼拉的肩膀,柔软的手臂铁箍似的将安灼拉绑在怀里。安灼拉发现她的手臂在越变越小,最后一个纤弱的小女孩站在他旁边,眼泪汪汪地仰起头来看他。“可是你居然吞药!你让我好伤心!”她嚎啕大哭起来。

安灼拉慌乱地蹲下身,试图把女孩抱在怀里。“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那小小的女孩却用手臂狠狠推开他。“不!你深深地伤害了我!你怎么能这样!”她冰蓝色的眼睛冷冷地射向他,含着刺骨的恨意。安灼拉语无伦次地解释,手足无措地安抚,可女孩的哭声只有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充斥整条街道,填满所有的缝隙。他无处可逃,只有无助地蜷缩在原地,她面颊上滑过的泪水好像变成许多片尖锐的刀,一下一下划在他心口的肉上。

“你安慰不了她。”公白飞的声音突然在他头顶响起。他霍然抬头,有着柔软棕发的少年穿着蓝色的病号服站在他跟前。“就像我安慰不了我的两个弟弟妹妹。”他的声音轻柔而无奈,灰色的双眸中流淌着深深的哀伤。安灼拉紧盯着他。只见他摘下眼镜,拆下镜片,用力地攥在手里。没等安灼拉反应过来,他张开鲜血淋漓的手,将手心里锋利的碎片向胳膊上扎去。

“公白飞!停手!”

安灼拉猛地惊醒,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背后的衣物被汗水浸透了,黏黏糊糊地粘在皮肤上。他飞快地扭过头去,公白飞仍保持着昨晚的姿势,正熟睡着。墙上的钟已过了早晨六点,陆陆续续有人起床了。安灼拉叠好被子,轻手轻脚地下床去。

他把自己收拾妥当后,公白飞依旧没醒。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触碰枕头上那些柔软的棕发。几缕发丝在他手心轻轻地卷曲,扫过皮肤,有些发痒,又有些舒服。安灼拉看出了神,目光来回描摹公白飞轻阖的双眼和鼻梁的轮廓。没有眼镜的勾勒,这张面孔显得更加柔和。他的成绩应该很好。或许他最喜欢的科目会是生物。安灼拉漫无边际地猜想,想象他穿着运动服或是洗得发白的衬衫,坐在树林间思考,或是站在图书馆一排排的书架当中,低着头搜寻。

他呆呆地望着清晨的微光从绿色的山丘上滑过,在医院逐渐苏醒的建筑间轻巧漫步,最后跃上公白飞柔软的被褥。

古费拉克和那女孩的笑声久久在他耳边回响。在安灼拉看来,他们就好像两只不小心闯进人类世界的精灵,本来该在山水林间撒野,却被人抓起来,关进狭小的铁笼。他想为这些孩子做些什么,他们那样闪亮。

安灼拉想要忘记自己的处境,他曾经健康快乐,现在同样饱受痛苦。抱怨上天不公从来不会有用,安灼拉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会尽一切可能付出行动。

“早安,安灼拉。”公白飞的声音有些沙哑。安灼拉低头看去,公白飞的眼神流露着困倦,眼角淡淡地弯出笑意。

“早安。”安灼拉伸手把水杯递给他。“牙刷还是放在老地方。”

公白飞点点头,道了声谢。安灼拉注视着他在晨光下起身收拾床铺,有力的四肢灵巧地动作着,身上天蓝色的病号服竟奇怪的凭添出几分温柔。朦胧的光线中,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温润的质地,像被反复摩挲过的木制雕塑,安灼拉忍不住地去想象那片皮肤用指尖触碰时的质感。

“你脸好红。”公白飞的声音突然响起,“很热吗?”

安灼拉飞快地摇头。他察觉到自己脸颊发了烫。公白飞应该很会照顾人吧,他未来的妻子大概会很幸福。他惊慌失措地把这个想法甩掉。他都在想些什么呢。安灼拉羞愧难当地往房间外逃去,踏出房门后又急急回头,捞走床头的书。公白飞疑惑的目光落在他背上,让他加快脚步跑走了。

“我把我的室友吓跑了。”古费拉克咬了一大口薯饼,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真有趣,我一个ADHD竟然能把精神分裂给吓跑。”

“古费拉克,别这样说。”

“哼,安灼拉,你这书呆子一点也没劲。”

“古费,你昨天还好吗?你朋友的事——”

公白飞话还没说完,就被卷毛小子打断了。“我没事。她被转去其他病区了。哎呀,这算啥,我们之前有两个人一天之内被绑了三次。”说着,他冲两人挤挤眼,“我打算哪天也这么发泄一次,体验一下被绑是什么感觉。”

安灼拉高高地挑起眉。“你最好不要。”他警告道。

“切,金毛,谁怕你呀。瞧见右边儿第三间房了吗?那门被我踹坏过一次呢。”古费拉克挑衅地吐吐舌头,安灼拉撇嘴,见公白飞冲自己摇头。

全封闭式的病房只有每周日下午才允许家属送物品进来。午休一过,年纪小些的孩子们就已经按耐不住,每过一会儿便兴奋地跑去玻璃门前,踮起脚尖探头探脑。当推着小车的护士出现在门外时,一个个小脑袋立刻欢呼雀跃。大孩子们也保持不住漠不关心的神情,纷纷挤到玻璃门前。

安灼拉提着一塑料袋水果,坐回公白飞旁边。

公白飞的脸上划过一抹讥讽的苦笑:“显然,我爸爸和某个或多个不知是否存在的继母并不想要承认一个住在精神病院的儿子。他是个失败的作品,而且还致力于阻挠父母对剩下还‘有救’的作品进行填补工作。”安灼拉头一次听他用这样辛酸的语气说话。

“那我曾经还算得上是件完美无缺的作品,可惜,我现在大概把他摔得粉碎。”安灼拉耸耸肩,抬起提着塑料袋的那只胳膊,“而伟大的雕塑家们可并不知情,他们还以为我乖乖地蹲在医院里,准备一回家就继续去当圣诞老人式的好孩子。”

这番话成功地逗乐了公白飞。“我还不知道你也会开玩笑。”接着,他收回了笑容,小声说:“可你的家人还是爱你。”

“什么话。”安灼拉皱着眉转过头去,捕捉到几分落寞的神情,“公白飞,你的家人,你的弟弟妹妹也爱你。”

公白飞只是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几缕发丝掉落在他额前,贴在镜片上轻轻地晃。安灼拉伸出手将它们拂去。他的指腹摩擦过对方的鬓角,冰凉的指尖隔着头发感受到头皮下的温热。

公白飞轻咳一声。安灼拉触电一般缩回了手。

“喂!”古费拉克抱着一大袋薯片向他们走来。他一屁股坐在公白飞的腿上,举起敞开的薯片袋。“要吃吗?”说着,他往自己嘴里塞进一把。“我说,“他一边咀嚼着,“你俩是要把‘最佳病房‘给搞成‘最基病房’吗?怎么无时无刻都黏糊着…….."

公白飞面不改色,在他大腿上呼了一巴掌,拍得他嗷嗷直叫。“公白飞!你不温柔了! 你和安灼拉学坏了!”安灼拉沉默地从座位上起身。

“哎?这就走了?” 古费拉克在他背后说。安灼拉没回头,径直走回病房。

“他这是怎么了?”古费拉克小声嘟囔道。

“嗨,晚上……好,我,可以,和你成为朋友吗?”高个儿的姑娘拦住安灼拉。她身穿粉红色的病号服,头发用彩色的皮筋扎成几个幼童样式的小丸子,和她已经发育成熟的体型形成怪异的对比。“我叫……我叫……”她吞吞吐吐的,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念着,舌头在唾液间搅出糊音。她回过头,求助般地望向身后看上去像是她母亲的中年女人。

“你叫可茜,亲爱的。”女人温柔地说。

可茜赶忙转回头,冲安灼拉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对!我叫可茜,你叫什么?”

“我叫安灼拉,你可以简短地喊我安琪。”安灼拉温和地答。她看上去比他大至少一岁,神态却像个幼儿。

“妈咪,我有新朋友了!”姑娘兴奋地冲上前,安灼拉猝不及防地被她用力搂进怀里。她迅速松开安灼拉,又旋风一般飞进她母亲的怀中。矮个子的中年妇女被她又高又结实的女儿撞得踉跄了几步,双手在她背后慈爱地抚摸着。

“可茜最棒了。要是下次能记住自己的名字就更好了,好不好?”她梳理着孩子头上自己亲手扎好的发髻。

安灼拉静静地望着她们互动。古费拉克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安灼拉没回头,只是开口问:“这是你那天说的精神分裂症的孩子吗?”

“是她。其实精神分裂症不该在这里的,而且她也已经成年了。可能是因为她症状较轻,她母亲也在医生面前替她苦苦求了情。”古费拉克轻声道,声音里夹杂着怜悯。“听说她原来成绩非常优异,但不知被什么东西刺激到了,就成了现在这副样子。她有时脾气很差,会跳起来骂人,不过她人其实不坏,你别和她计较。”

安灼拉摇摇头。“可怜的孩子和家庭。”他低声叹道。

“家庭才不可怜,指不定就是她家里给害得呢。”古费拉克哼道,“我现在这样,也全拜我那全能的父亲所赐。”

安灼拉敏锐地朝他偏过头:“怎么说?”

古费拉克眨眨眼,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他想随便扯几句玩笑话搪塞过去,可好像又被安灼拉的目光震慑了似的,最后,他蔫蔫地叹了口气。

“好吧,”古费拉克头顶上翘起的卷毛此时也沮丧地耷拉下来,“我说,行了吧。我爸,家里非常、非常的有钱。当然,他本人也是。年轻时他像小鸟儿一样在外面快乐地飞来飞去,不知道糟蹋了多少个女人后,四十岁时终于想起来结婚这茬事。于是,他随便捞了个在读大学生,也就是我妈,以最快的速度生下我。可喜可贺,我是个男的,直接一步到位。

“我妈的使命到此结束。他肆无忌惮地在家里践踏她,而她的本科毕业证也因为我和日渐糟糕的精神状态泡了汤。她的下场显而易见。我听够了她在家里一刻不停的哭声。”他深吸一口气,手指不自然地拧在一起,“而我妈也受够了我,我这个讨厌的,使她的人生还未开始就早早凋零的罪恶结晶。她恨我,她真的恨我,你能明白吗……”古费拉克说不下去了,几滴泪珠滑过他长长的睫毛,落进宽大的衣领里。

安灼拉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安慰的话来,便伸出双臂把对方搂进怀里。小小的人儿在他怀里抖动了一会儿,慢慢地平复了。他轻轻推开安灼拉,抬起头颅。

“安灼拉,谢谢你,听我说这些烂事。”他明亮而有神的大眼睛依旧有些红红的,声音却很真诚。安灼拉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

“说什么呢。”他轻拍男孩的肩膀,看到对方露出一个标准的,古费拉克式的笑容。

安灼拉此时心里有好多想法。他快步走到房门前,想和公白飞分享这一切,却听见房内传来粗重的喘息声。那声音就像有人被掐住了咽喉,安灼拉脑内警铃作响,立刻迈进病房。

公白飞正蜷缩在病床的墙角。他的脊背和肩胛骨在扇动,幅度大得几乎像某种蝴蝶的残翅,听到有人进来,他将身体和四肢蜷缩成更小的一团。安灼拉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他的头发因为汗湿凌乱地贴在皮肤上。

“公白飞?”安灼拉用他能做到的最轻柔的声音说,小心翼翼地朝床边靠近,“需要我帮你叫护士吗?”

公白飞顶在床单上的脚趾缩了缩。他的头颅动了,似乎是在摇头,胸腔里仍发着压抑的喘息。

安灼拉皱紧了眉毛。突然,他看出不对劲,拽过公白飞的右胳膊。只见那条修长的手臂上布满了深红色的咬痕,有几处已经变成了可怖的深紫,渗出一块块血点。公白飞挣扎着想缩回去,却被安灼拉用力地抓紧。

“安灼拉,放手。”公白飞喘息着抬起头,一双饱含着泪水和痛苦的眼睛愤怒地望向他。

安灼拉坚定地摇摇头:“你冷静下来。”

“我说了,放手!”公白飞的情绪在一瞬间爆发。他奋力拉扯胳膊,素来温和冷静的面孔此时在痛苦的情绪下全然扭曲。安灼拉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执拗地拽着他的手不放,两人撕扯在一起,最后,安灼拉用双臂死死地捆住对方。公白飞在哭,悲哀顺着他的泪水渗透进他倚靠的胸膛,安灼拉抱着他,不知怎么的也流下泪来。泪水滚过他的下巴,最后掉落进公白飞滑落的衣领。

身后有护士闻声而来。公白飞迅速克制住哭泣。一双手将他们分开,安灼拉扣住公白飞的手腕不放,护士只好去掰他的手指。拉扯之中,安灼拉余光撇见公白飞眼里的泪光,心中一震。护士乘机将对方手腕从他手里夺出。

有人拉着公白飞出了房门,安灼拉连忙跟上去。他们消失在走廊尽头的宣泄室当中,安灼拉被拦在了两堵厚厚的铁门之外。金属冷酷地反射出黑色白色的光,安灼拉看得发了呆,慢慢坐在走廊距离铁门最近的椅子上。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匆匆经过他,掏出钥匙拧开门,铁锁在她身后咔擦一声合拢。

被泪湿的布料贴在身上微微有些凉意。安灼拉的胸口像是被一柄纤细的利器扎着,他坐立不安,最终低头望着双手。

他没有等候多久。沉重的一声响,铁门从里面推开了。安灼拉连忙从座位上站起来。

公白飞没有迎上他的视线。他的头低垂着,在地面上拖着双腿往前走。安灼拉张了张嘴,然而对方径直从他面前走过去。他愣了半晌,最终只是沉默地跟在人身后,挪进病房里。公白飞在病床上,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安灼拉只得也支着僵硬的身躯躺下来。直到熄灯,他仍睁眼盯着天花板上的那一黑点,近乎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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