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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住院部所有认识公白飞的孩子都会不由自主地对他产生依赖感,因为无论发生什么,他好像都能保持镇定自若。可他们并不知道,公白飞是非自愿入院的。

二十八天前。

公白飞正坐在自己的卧室里。晚上八点刚过,他洗完碗,收拾好厨房,最后一遍用抹布擦亮灶台,出来时看到他十三岁的弟弟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七岁的妹妹在餐桌上专注地用蜡笔画画。他放心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在书桌前坐下来,打开台灯,取下眼镜,认真地擦干净方才被溅上油渍的镜片。

他带好眼镜,手指上还残留着洗洁精微微刺鼻的香精味。他的书桌已经有些年头了,木制的表面上不可避免的留下了磨损的痕迹。偏黄的灯光下,他从桌上整齐码放着的一排书中抽出一本《西方哲学史》,抹平不小心折皱的书角,摊开到用一张小纸片夹住的那一页。很快他就全神贯注地投入进书中,一边读的一边翻开桌上的笔记本,不一会儿工整的字迹就写满一整张纸。房门外隐隐约约传来电视的播放声,他的弟弟从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同他斗嘴,却会在他进房间后把电视的声音调小些。想到这里,公白飞勾了勾嘴角,旋即又从短暂的分神中恢复专注。

十点的闹钟发出清脆的提示音。他用拇指和食指揉了揉眉心,关掉台灯,从桌前站起身,稍微活动了一下肩膀。他这个闹钟被他专门设置来提醒自己喊弟弟妹妹们早点睡觉,然后他就可以重新投入他的学习。

他恋恋不舍地瞥了一眼仍摊在桌面上的书本和笔记,然后穿过狭窄昏暗的走廊,走进客厅。

明亮的灯光从造型精美的吊灯中发出,照满了整个厅堂。这台吊灯是他和母亲一起在商场挑的,那时他还年幼,而它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一直熠熠生辉到今天。他在电视机前的地毯上找到了两个孩子,小妹妹已经被瞌睡虫缠得脱不开身了,倚在哥哥的肩膀上打瞌睡,小脑袋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公白飞见状不由地弯起双眼。他走过去,弯下身,用温柔的语气说:“玛德琳,我们去床上睡好不好?”妹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到他后露出一个软绵绵的笑容。他伸出手臂,将她从地上抱起来,让她倚在自己的肩膀上。“嘿,你也该睡了吧?”他对弟弟说。

“我……”男孩嘟着嘴,看起来想要抗议,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公白飞被逗乐了,连忙憋回笑意。

“好吧,我想我是困了。”男孩不好意思地挠头。

公白飞正要引着两个孩子回房间去,门外却响起铁锁插进铜眼的声音。他瞬间皱起眉头。

高大的中年男人一把将门推开,门与墙壁哐地一声碰撞在一起。

“你回来了,爸。”公白飞淡淡地招呼道,同时将怀里的妹妹放了下来,迅速地把孩子们往走道里推。

“站住。”男人带着酒意大声说。两个孩子害怕地停住。

“爸,现在已经很晚了,让他们先去睡吧。你要是想了解他们的情况,我可以来讲。”公白飞声音平稳,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当这种时候他心中的恐惧有多深。

“小崽子,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吗?哼,那女人培养出来的懒骨头,自己死后又让你这个懦弱东西来继续教坏我剩下的后代。如果我再不来好好管教,你们通通都要变成和那女人一样只会耍各种花招、吸别人的血来偷生的癞皮狗!”男人扶着墙壁走进屋,伸手扶住从鼻梁上滑落的眼镜。公白飞知道他和父亲的长相有几分相像,他恨透了这一点,哪怕仅仅有几分。这个同样戴着眼镜的男人脸上只有放荡和空虚,而这是在他的脸上永远也不可能出现的两样东西。

男人粗暴地把公白飞推向一边,“你们俩,去把最近的试卷和成绩单都拿来。”

“你平时从来不管他们!只看那几个数字有什么意义?”公白飞喊了起来,被一耳光扇得撞在墙上。

“闭嘴,蠢货。”男人把带着酒精的口水喷在地上,冷冷地看着他扶住墙蹲下身去。

这样不行,公白飞在心中暗道。他在嗡嗡的耳鸣声中摸索着从地板上找到自己的眼镜,摸了摸嘴唇,不出意外地看到指腹上沾染了斑斑血迹。

两个孩子从房间里出来了,手里哆哆嗦嗦地拿着几张纸。他们知道藏起来没有意义,因为不管那纸上写了什么,他们的父亲都会以各种理由对他们施以暴力。

男人瘫坐在沙发中央,伸出一只手:“拿来。”他见两个孩子都犹犹豫豫,猛地拔高了嗓音,“拿来!”

男孩先动了。他决心保护妹妹,便走上前去,把手里的纸塞进父亲摊开的手里。男人瞥了他一眼,他立刻惊恐地低下头,屏住呼吸。

“哼,你怕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这就是你的胆量吗?” 父亲的吼声震耳欲聋,一只巨大的手抓住他柔软的棕发,向前扯过去。男孩痛得叫出声来。

“不许叫,我的儿子不能做娘娘腔。”男人将手一直向下拽去,看到男孩趔趄着弯下身子,却死死地咬住嘴唇把痛呼憋回肚里,神志混沌地笑了。“这才对,这样才是我的儿子。”他松开手,男孩脸色惨白地吸着气,凌乱的发丝落在额头上。

“看来这套方法对你很管用嘛,已经治好了你娇气的少爷脾性。现在,我们来好好治你这懦夫的样子。”男人伸手,手掌卡在男孩的脸颊两边。

公白飞蹲在沙发后狠狠地掐着自己,拼命逼着自己的大脑飞点转动。快想,快想啊……

弟弟脸颊上的肌肉在抽动,因为极端的恐惧,目光呆滞得像案板上死鱼的眼睛。

公白飞再也忍受不住了。如果这个粗浅的法子不管用,他便直接上去用身体挡在两个孩子身前。 “爸!你偏心,我也是你的儿子,你却不愿意教育我。”他从沙发后面走出来。

男人迷瞪瞪地转过头:“小崽子,你想做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鬼计。”

“我可以给弟弟妹妹们做个好榜样。”他竭力用恳求的语气说,尽量让心跳慢下来,平稳呼吸。要冷静,他告诉自己,冷静才能处理问题。

“你?做个好榜样?”男人发出一阵病态的笑。他醉得太厉害了。

对,冲我来吧,公白飞在心里说。他点点头:“你来教我吧。”

男人放开手,孩子摇摇晃晃地退后几步。“你,你什么都好,模样收拾得好,成绩装点得好,还不知从哪学来一堆装模做样的爱好,成天文绉绉的样儿,带出去,不知道的人看了倒也还觉得讨人喜。”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快和他一样高的少年面前,用手指戳在公白飞的胸口上,“可你知道吗,你有个巨大的败笔,使你只能是我白养的废物。”公白飞的一条胳膊被猛地拽起,刷地一下拉开袖子,露出骇人的、一整条手臂的伤疤。“就是这。瞧见没?你让你的弟弟妹妹也瞧瞧,让他们看看你这个人模狗样的东西背后都是怎么发疯、怎么丢尽我的脸的。”

公白飞用力挣扎,却对抗不过一个成年人。“看到了吗?你是个精神病,是个疯子。我宁愿没有你这个儿子,更不想多看你一眼。”

公白飞感到自己被从里到外翻出,耳边的话在他仍搏动着的血肉上抠挖,使他疼得哭不出声。他颤抖着抬起头,不敢去看弟弟妹妹,而是对上那双几乎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灰褐色瞳孔。

“你再这样下去,会让全家都变成和我一样的精神病。”他的声音出奇的平静。

不出意外的,一巴掌划破风声扇在他脸上。他顺势偏过头去,猜测着自己的脸颊现在的红肿程度。“永远都不要再让我听到这个词从你的嘴里发出来。我告诉你,你最好不要在外面乱叫以博取同情,我丢不起这个脸。”男人终于放开他的胳膊,转身走向他最小的妹妹。公白飞警觉地稳住身体,盯住他。

“乖乖,淑女是不能这样哭的,只有泼妇才有你现在的表现。”恶魔蹲下身,伸手握住女孩细小的手。她立刻发出哭叫,男人疯了似的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继续捏紧她的手指。

公白飞冲进厨房,拔出他在几小时前曾用来切过肉片的刀,又奔回客厅,将刀尖直顶住恶魔袒露的后脖颈。

“放开我妹妹!!” 他听到自己大声吼道。

他的父亲呆住了。他松开手,站起身,回头。公白飞毫不退让地直视他,刀刃仍架在他的脖颈上。“放他们两个去睡觉。”他颤声说。

男人似乎是酒醒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两个孩子呆怔地看着他们对峙的哥哥和父亲,男孩最先反应过来,从地上拽起妹妹就冲进房间。

公白飞垂下刀。男人没有看他,坐回到沙发上,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好像方才无事发生。公白飞注视了他一会儿,见他没再有任何动静,才拖着疲惫的步伐进了走廊。走了两步他又停下来,低头看了看手里仍握着的那把刀。他犹豫了一下,最终将刀带进房间。

他把刀放在了床头边,原本以为自己终于可以睡个好觉。在被警察和医生拽住的瞬间,他才明白使父亲酒醒的代价。

他的父亲站在那里,彬彬有礼地和医生交谈着,脸上的神色完美地表现出担忧和诚恳无比。公白飞不想听到他们谈话内容的哪怕一个字。可它们一字不漏地落入他耳里。

“他很多次割伤自己了,伤口特别深,血淋淋的,怪叫人害怕。”

“我今晚回来后,看他不对劲。”

“那把我们家做饭切肉用的刀不见了。”

“我怕他伤着自己。他生母去世了,我们家还有两个孩子,年龄都还小。”

“麻烦你们了。”

他有什么能解释的呢?公白飞怔怔地想。他被押送着向外走去。

他没有反抗。

那一刻,他脑海里只有三个小时前,他的弟弟妹妹相互依偎着坐在地毯上。妹妹困倦地阖着眼,弟弟则小大人似的让她靠在自己小小的肩膀上,画面祥和而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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