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of page

第一章

精神专科医院的儿少科住院部。安灼拉跟在护士身后。玻璃门“吱呀——”地响了一声,他们走进一条昏暗的廊道里。

护士用平板的语调讲述着注意事项,安灼拉心不在焉地听。他对于新环境感到有些紧张,打量着周身。厚实的水泥墙壁遍布着斑驳的腐蚀痕迹,这一层楼采光奇差,他只能模糊地看出右侧有一排房门。里间的小餐厅敞着门,有光线从那儿伸进走廊里,照出几张褪了漆的铁质桌椅。左手边,墙上的一面落地窗是唯一的光源,由铁栏杆严严实实地封闭起来。

安灼拉盯着墙角掉落的石灰,眉头紧蹙着。一个男护士走近,示意他进入右手边的一间病房。

又是一大面玻璃窗,网格状的防护栏从上到下罩住了整堵墙壁。屋内光线尚好,远处的山丘上层层叠叠的绿意摇曳。房内两张病床并排摆放着,靠窗的那张床已经有了人,此时正睡着。男护士从空床上拿过干净的病号服,推着安灼拉的后背,催促他进入洗手间。

他跟在安灼拉身后挤进来,还用手把门带上,把手上的衣物挂在门后的铁钩上。安灼拉疑惑地望着他的动作,他冲安灼拉抚慰地笑了笑:“你知道,这里有些特殊。为了保证你们的安全,我们得检查你们有没有带东西进来。”

安灼拉一动不动地站着。

护士叹了口气:“脱衣服,孩子。”。

安灼拉将双唇绷成紧紧的两条线,动作迅速地扒掉上衣和长裤。护士接过衣服,仔细地摸索每一寸布料。他抬起头,见安灼拉仍僵硬地绷在原地。

“内裤,”他语气温和地提醒。

纵使护士的态度再怎样柔和,从未有过的强烈被侵犯感依旧将安灼拉包裹。他盯着墙角瓷砖的缝隙间一块灰褐色的污垢看,拳头在身侧紧紧地攥着,指甲掐进手心的肉里。裸露的皮肤在微凉的气流中泛起疙瘩,他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收缩着叫嚣起来。

护士没再开口,只是看着他,等待着。

浑浊的空气仿佛在狭小的空间内凝成固体。

半晌,安灼拉一点点松开双拳。他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飞速地褪下内裤递过去。护士伸手接过,动作麻利地将那小小的一块布料在空中抖动几回,又让他转了一圈,抬起脚底,张大嘴巴,抬起舌头。安灼拉感到自己的每一寸皮肤都毫无尊严和隐私地暴露在他人目光的灼烧下,屈辱感变成无法化解的愤怒,让他把牙齿深深镶进口腔的软肉里。

漫长的时间过去,护士终于把蓝色的病号服递给他。他一把夺过,苍白瘦弱的手臂颤抖着,将粗糙的布料狠狠套在身上。

他将自己在病床上蜷缩成一团,靠在床头。方才的愤怒此时已化作委屈和受伤,泪水不受控制地聚集在他眼眶里。他用力皱着眉,仰头望向泛黄的天花板,让眼泪悉数落回肚里,然后用手揉了揉眼,将冰凉的空气深吸进肺里,颤抖着吐出温热的气息。

这时安灼拉才发现,一旁床上的人已经醒了,正定定地看着自己。安灼拉转过头去,迎上一双深灰色的双眸。那人有棕色的发色,并不畏惧安灼拉探究的视线,并弯起唇瓣笑了笑,午后的阳光流淌过他五官温润的轮廓和细碎的发尖。

于是,他们很自然而然地认识了。十六岁安静少语的安灼拉和十七岁温和和煦的公白飞,未特定心境障碍和抑郁发作,还有安灼拉手腕带上贴着的鲜红的高风险。公白飞没有询问它出现的原因,正如安灼拉没有询问公白飞手臂上一块一块,宛如拙劣的补丁一般爬满皮肤的暗红色疤痕。

住在这里的这些半大的孩子,每一个都因为这些标识和同龄人隔出了一层无法打破的薄膜。互相相处时,他们总能熟练地使话题灵活地游走着,绝不触碰到对方的膜,似乎如此它们就不算存在。一个个的孩子生活在一个个薄膜泡泡中,泡泡一个挨着一个,挤挤攘攘地锁在蓝天青山下的铁笼里。他们被剥光,被检查每一个毛孔每一个器官,可除了衰弱和伤痕累累,人们别无发现。只有从这一双双眼睛向内望去,正如公白飞第一次望向安灼拉的眼睛时,他觉得那两汪蓝仿佛极地被冻住的海水。在坚硬和冰冷下,公白飞还看到了一大片白雪皑皑般的茫然。

没过几天,安灼拉便对几张面孔熟悉起来。十三岁的古费拉克有一头褐色的卷发和一双总在坏笑的大眼睛,身高比安灼拉和公白飞稍矮一节,四肢纤长。

“嘿,飞儿!”此时,他正蹦蹦跳跳地走过来,热情地和公白飞打招呼。“和你的新室友相处如何?虽然说我应该为你痛失VIP单人间而感到惋惜,但考虑到新来的家伙看起来不赖——”他用手肘怼公白飞的肚子,后者笑着挠了挠他的手臂。

这个安灼拉刚认识不久的忠厚少年戴一副细细的金框眼睛,镜片下的眼角微微下垂,目光总是坦然地平放着,显示出宽厚的神色。他常带着淡淡的笑容,似乎阅读量广泛,无论谈论什么话题都能掺和进几句,偶尔还会吐出些诙谐的话语。

这和他原先想象当中的不一样,安灼拉这样想着。他曾经很为自己被分到的室友感到担忧。昏暗的采光、四处可见的防护铁栏和毫无隐私的设置依旧让他感到抵触和不适,但公白飞这样的人的存在柔和了整个环境的色调。

此时,公白飞正伏在餐厅的铁桌上写着什么。他的手指白皙匀称,握住笔杆时显露出关节和指尖上的薄茧,像画家用笔刷轻轻涂抹出的淡淡阴影。安灼拉注视着这双手,猜想它们在学校的课桌上灵活答卷时的样子。

“喂,公白飞,你的室友好像在卑鄙地打什么主意。他想给我们晚餐多增加一道白鸡凤爪。”男孩故意拖长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安灼拉抬起头,看见古费拉克促狭地冲自己眨眨眼。

安灼拉扯了扯嘴角:“我没有。”

公白飞疑惑地从纸笔间抬头,伸手拍了古费拉克两巴掌。这遭到了对方的猛烈抗议。“嘿!我明明是在替你拯救你那双漂亮的小白爪子!”

眼看安灼拉脸色越来越差,公白飞无奈地抹了抹额头:“好啦好啦,我谢谢你。“他边说着,边伸手轻轻扯了扯安灼拉的衣角。。“小孩子。”他对安灼拉小声道,勾了勾嘴角,眼神撇撇身后翘着卷毛的男孩。安灼拉的头轻轻向一边点了点,嘴边也绽开一个小小的笑容。

古费拉克是个活泼调皮的孩子。他仿佛有一种制造混乱场景的特殊能力,总热衷于说些好玩又不着边际的话,而坏就坏在他那双又大又敏锐的褐色双眼总能捕捉到最令人尴尬和脸红的事物,然后把它们揪出来大声逗乐一番。安灼拉忍不住会好奇,这样的孩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总是笑得那么灿烂,在灰败的水泥墙间像一抹轻盈跃动的晨光。

医院的伙食并不算太差,但安灼拉并没有吃进去多少。“再吃点吧,不然护士不会让你出餐厅。”坐在一旁的公白飞轻声提醒。安灼拉的眉头用力拧在一起。他犹豫了片刻,不情不愿地又硬塞了几口食物。

“喂,你们觉得哪个医院,哪种洗胃的方式比较舒服?人工还是机器?”古费拉克嘴里塞着食物含含糊糊地出声道,“我觉得人工好一点,我在第二区医院洗得那次比在儿童医院的那次要好得多。还有另外一家医院才可怕,液量特大,给我血都洗出来了。”

安灼拉挑了挑眉,看到公白飞同样皱起了眉头。半晌,公白飞擦了擦嘴,平静地回答:“我不知道。我只洗过一次。”

他的语气仿佛只是在陈述自己有没有坐过过山车或是看过一场电影。公白飞低下头,沉默地咽下最后几口食物,用餐巾纸收拾好桌面。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另外两人。“走吗?”他平静地讯问。安灼拉点点头,跟在他身后走出餐厅。

两人一直沉默着,直到在走廊的窗边停下来。

“这孩子还这么小。”安灼拉轻声道。公白飞叹了口气,回过头去。那纤瘦的男孩灵活地在桌椅间穿梭,东窜西窜地到处和人打着招呼,蓬松的卷发在脑后高高地翘着,像只骄傲的猫儿。他的双眼是那样有神,小巧的鼻梁已然显示出挺拔的弧度。就是这样的一个漂亮的男孩,年幼的生命内部已经产生了那样大的伤害。安灼拉无法想象足有三根手指粗的洗胃管几次从他的喉咙穿过纤细脆弱的脖颈,将他身体内的东西全部掏出。可他忘了,就是那样的一条管子也曾伸进他失去血色的嘴唇,穿过脖颈,无情地伸到最底部。

公白飞注视着眼前个头比自己微微高出一些的人,几缕金色的发丝正轻柔祥和地搭在他白皙的皮肤上。安灼拉正在沉思,低垂的双眼此时在光线中呈现出一种清浅的蓝。他抬起头,不偏不倚地对上公白飞的目光,立刻敏锐地捕捉到那双镜片后的灰色眼睛在光线的照射下折射出了几分幽幽的哀伤。

挤洗发液了!洗发液!要洗头的过来——”不远处护士扯着嗓子喊道。两人双双回头,见到古费拉克第一个冲了过去,对护士说了句什么,护士玩笑般的捶了他一拳。他嘻嘻地笑,乖巧地把头伸过去,任由护士把洗发液满满当当地涂抹在他头顶。

安灼拉无言地看着这一切。他和公白飞交换眼神,然后走回病房。

沐浴露和肥皂在这里被禁止,安灼拉只得用清水一遍又一遍搓洗皮肤,但愿这样也能达到同样效果。他无视掉从眼前爬过的蟑螂,拽过小小的一块毛巾胡乱擦干了自己。这样的毛巾长度当然是为了防止窒息。他习惯性地将内裤伸到水龙头下,才忽然想起来还得再等两个小时才发洗衣液。这让安灼拉懊恼地抱怨了一声。他丢下内裤,抓起湿漉漉的毛巾,随即想起晾衣服也得再等上好一会儿。他不满地撇着嘴,站在原地盯着磨损的门漆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打开门,走出卫生间。

阳光金沙一般从房门口倾泄进病房,直没过病床的床脚。安灼拉放下衣物,从床头柜拿出自己带来的书,缓缓走进金沙之间。落地窗外高楼林立,阳光从一格格铁栏中透进陈旧的走廊。他将书本摊在那些铁栏上,腰部倚住栏杆,夕阳的橘色在书页与书页之间渗透。他凝结思绪,将注意力集中投入到书本当中。

公白飞从病房里走出,见此景怔在原地。立在窗前的安灼拉金发懒散地在脖颈间散开,又同穿过肩膀的金晖融为一体,某一刻看上去像某个远方神灵投射在此地的幻影。微小的灰尘颗粒在他身侧飞舞,描摹。

公白飞轻轻向前走去,站在他身旁。

他轻柔地望着安灼拉,仿佛稍重些都会使眼前纤薄的身躯一片片破碎,可那副骨瘦嶙峋的脊背上,每一处棱角又都在表示出倔强。亮光下,每一根浅金色的细小汗毛的清晰可见。安灼拉下颚的皮肤不如脖颈上那样白皙,星星点点的几粒痘和油脂沿着下颚线分布到耳后。可这从未干扰到他的美,即便他脸色有些发黄,身躯近乎孱弱,金发也略显干枯。他的美从不来自于这些,而来自于那双蓝色的眼眸,来自双眼的最深处,如泉水般汩汩在脸庞上、发丝间、躯干上流淌,因此人们才觉得他美,美得摄人心魂。

相由心生,公白飞怔怔地想。“安灼拉。”他轻声唤。

“嗯?”安灼拉放下书本,转过头来望向他,几缕碎发从鬓角落在额头。

“我可以问问,你是因为什么生病吗?”公白飞斟酌着语气,开口道。

安灼拉皱了一下眉,很快舒展开了,只是盯着手上的书。

“不好意思,如果不方便的话……”

“不是,”他打断公白飞,“或许……学业压力。”他语气里的不确定性使公白飞挑起眉。

“我应该是因为家庭。”公白飞摸摸鼻尖,“我的生母在我十二岁时去世了,除了我以外还留下了两个弟弟妹妹。我爸爸一直都忽视了对孩子的关照,这四年来我已经记不清换了几个继母。”

他不再说下去,但安灼拉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为什么和我说这些?”他问道。“我们没有认识多久。”

公白飞只是摇摇头。”我在外面瞒了太多人了。“他轻声道。安灼拉沉默半晌。

“其实我一开始一直觉得我和这里的人不一样。”安灼拉开口承认,“我没有不可改变的家庭关系问题。我好像不应该沦落至此。”

“没有应该不应该这一说。”公白飞摇摇头道。

“是,在我逐渐认识你和古费拉克后。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鲜活的,有自己的特点和喜好,疾病或许困扰了他们,但绝不会完全覆盖住作为人的本性。”安灼拉顿了顿,“如果我是这里最轻症的,那么我应该尽我所能地帮帮这些孩子。”他抬起视线,冰蓝的眼睛直视向公白飞深灰色的双眸,“如果外面的人对这里充满歧视和偏见,我们自己不能再互相封锁了。”

红日耀眼的轮廓在群楼间缓缓向下沉去,残留紫色的霞光作为告别。遥远的天边开始泛起深蓝。他们沉默良久,直到窗内的灯光映在玻璃上,窗外的暗色模糊在倒影里。病房内孩子们活跃起来,洗衣液的味道混着温热的蒸汽在空气中氤氲。安灼拉竟第一次感觉到了几分温馨和烟火气。

bottom of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