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公白飞的周末往往比工作日更忙,因为他会带着他所有的作业到卫生所坐上一整天。但那天弗拉维安知道他前一夜受伤后,怎么说也不许他再工作了,还威胁他要是敢来,就把他的事全都告诉若李。于是他只好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正好安灼拉从楼上下来,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公园散步。
当他们到达时,宽阔的草坪已经被人群占领了。有人在弹奏吉他,对着麦克风演唱猫王最新发布的歌曲。五颜六色的彩带、头巾随着旋律晃着,几个年轻姑娘嬉笑着将鞋踢了,赤足在草地上跳起舞。公白飞吃惊地看到安灼拉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支小小的锡笛,现场吹奏起来。
吉他手听见新成员的加入,潇洒地一拨弦,换成欢快活泼的节奏。安灼拉欣然接受挑战,快活的舞曲旋律从他指尖飞出去。方才的情歌王子放下了话筒,草坪上的人也注意到乐声,朝他们围过来。有新的乐器加入,长笛,花鼓,铃铛,有人敲起了烧烤用的铁盆。安灼拉十根细长的手指在小巧的乐器上像一对白鸽翅膀上下飞舞,将一串又一串音符抛向人群。人们和亲朋好友跳起舞,踩着乐声与鼓点无序地转起来。
眼下略带滑稽的合奏,宛如从天而降的奇迹,任何一个音乐厅里的交响乐家听到都会紧皱眉头。然而没人预料得到它的发生,也没人知道这一切何时会结束,因此人们跳得格外放肆,格外放荡,像是要把身体里前半辈子攒的所有的生命的活力全都消耗释放出来。阳光下,安灼拉轻阖着眼,人群的喧闹好像和他隔离开。他的额头好洁白,五官俊美得出奇,仿佛由天神亲自雕刻。有什么东西拨动了公白飞的心弦。他不着痕迹地动了动肩膀,想抖落掉如芒在背的无名知觉,是天上那只日夜审视他的冷漠的眼。
乐声结束,人们热烈地鼓起掌。
人群逐渐散去。安灼拉转过头,用那双蓝眼睛瞧着公白飞,好像在征求评价。
“我还不知道你的笛子竟吹得这样好。”公白飞朝他微笑。也许是吹奏了这样长时间的原因,他的脸颊染上了些许红晕,显得没那么苍白了,红扑扑的像个孩子。
“——哟,瞧瞧。”一个拖长了音调的声音不讨喜地从背后打断了他们。“又见面了,眼镜先生和他的异国小男友。”
“我是他的朋友而不是什么男友,请不要开这样无聊的玩笑。”安灼拉瞬间收起方才的神情,冷冷地道,双拳在他身旁握紧。他想必仍旧没有忘记詹姆斯的暴行。
“行了,知道你能打。和书呆子天生一对。”詹姆斯略带烦躁地说,凑近了脸,“我知道你还在为爱潘妮那茬儿记着我。朋友,听我解释一下行吗?”
“有话直说。”安灼拉抬起瘦削的下颚。公白飞不动声色地抬起手,轻轻按在他躯干背后。詹姆斯接下来要说的恐怕不会是什么好话。
“我想为自己辩解一下。” 高个儿男人笑眯眯地俯视着两人。“告诉你们个秘密。爱潘妮,别看她个头那么小,和个高中生似的,她其实是有那种很放荡的癖好的。她很喜欢男人粗暴,”他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我也是和她相处了才知道的,做那事儿时扇她巴掌,别的姑娘准甩手走了,她却反倒更带劲!平常都是她要求我这样做,我被人误会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詹姆斯懊恼地摇头:“我后来请朋友一起玩,也是经过她同意的。我真的不知道到底哪里惹她了,她会跑到黑鬼那儿去。”
“这不对。”安灼拉的声音冷静得出奇,使公白飞吃了一惊。安灼拉的眼睛盯着詹姆斯:“第一,无论爱潘妮对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不会改变她年纪小的事实。你对她做了这样的事,就是对一个孩子实施了侵犯,也必将为此承担后果。第二,如果你们在情事上达成了协商,她信任你,将自己的人身安全交给你,你也就相应地必须对她的健康负责,并且不得做任何违抗她意愿的事。我看不出那天你对她拳脚相向时她是心甘情愿的。第三,她是独立的个体,而不是你的附属物,她的选择与你无关,你不得干涉,更无权骚扰她的生活。”
詹姆斯呆了呆,怒火在他的眼底蕴积。
“因此,”安灼拉面无表情地下定论,“你在试图把自己的卑劣行为合理化。下次我要是再看到你对爱潘妮做什么,我依旧会毫不犹豫地上前阻止。”
“你,你这人……”詹姆斯咬牙切齿半天,愣是没吐出半个字来,最后恨恨道,“我在那小婊子身上不知砸了多少钱,她无论怎样也得给我赎回来。”言毕,他匆匆走了,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人群中。
“说得很好,不过你下次上前阻止时,记得带上我。”公白飞评价道,对身旁人讶然的神色莞尔一笑,“我得给詹姆斯疗伤,免得他横尸街头给我们惹上麻烦。”
安灼拉一愣,进而想起自己踢的那一脚,羞赧地别过头去。公白飞微笑,这才察觉自己的手仍放在他的腰后,快速地将其收回身侧。“再往前走走吗?”他若无其事地问。
安灼拉点头,低头想把锡笛收进外套里。不知怎的,他的拉链绞在了一起,他试了几次都没能拉开,手腕猛地一使劲——啪嗒一声,拉链是开了,笛子却掉到了草地上。公白飞立刻弯腰去捡,对方却和他同步做了同样的反应,手指碰到一起后又同时收回。
安灼拉像弹簧似的霍地一下弹开,仓促地说了句谢谢。公白飞习惯性地把笛子在衣角上擦了擦,小心翼翼地将方才指尖的触感保留在掌心。他一抬头,才发觉安灼拉的视线直直落在自己手上。
“……抱歉。”他顿住,尴尬地松开手里的布料,“我忘记你还要放嘴里了,我是说,我才想起直接用衣服擦不够卫生。”他试了几次都没找到合适的措辞,最后闭上了嘴,把笛子递还回去,安灼拉接过,总算成功地塞回自己怀里。
他们安静地向前走,挤过一簇簇喧闹的人群,同时吸进呛人的烟与清新的空气。干瘪的落叶如海中的梭鱼群压低身子自他们腿间游过。他们穿过草地,走进树林,公白飞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第一次在这片大地上行走。人像是在一块巨大的布上缝补,每一步落下便是一个平整的针眼。在这样一个和煦的上午,他的心中忽然浮现出一个愿望。他想拼凑起芝加哥这座破碎的巨城,拼凑起废墟与子弹壳,将风送回太平洋,把黑脉金斑蝶洒向墨西哥,拳套上落下来的漆也能用胶水一片一片粘合如崭新。如果可以,在抵达原点时分时,他想顺着纤维上的破洞重新绣出自己的童年,金色的,用金色的线。金头发的法国人。
“男孩们,都动起来,别偷懒!”巴阿雷看到她时,海耶女士正雄赳赳地踩在一堆废弃家具顶端的木板凳上,穿着一条粉红色的毛衣裙,把身子包裹得像一颗圆鼓鼓的糖果,“喂!那边的,就是在说你,汤姆!别动那个柜子,那是留给公白飞大夫的,小心弄得你爷爷没药吃!”她中气十足地挥舞着手里一根细长的棒子,居高临下地指挥人们收拾整块地下停车场。
“我的姑奶奶啊,她手里拿的是什么,毛衣针吗?”巴阿雷低声道。他们一行人正顺着楼梯从地面上下来。
“我更想知道她是怎么上去的。”可茜咕哝。泰瑞尔没说话,耸了耸肩,径直朝前走去。
“我的海耶妈妈啊,求你快从那堆破烂上下来吧,你要摔坏了公白飞都救不了你。”巴阿雷朝她喊。
“巴阿雷,我的小伙子,我一向相信你的判断,但这回可就是你不对了。”胖胖的非裔女人大声回答道,眼睛仍盯着忙碌的人们,“你的海耶妈妈正在组织这群小混蛋把这垃圾场收拾了,好给你们那堆取暖用的没那么破烂的破烂留出空间。在这里变得像家一样整齐可爱之前,我是哪也不会去的,孩子。你要知道,这可是一大群孩子要共用的地方。”
“是啊,这些‘孩子’有些人的岁数都能当我爹。”巴阿雷无奈道。
“还有,”海耶瞥了他们一眼,“即使公白飞救不了我,弗拉维安也能。她人呢?”
“她正和爱潘妮呆在一起。”泰瑞尔答道。
海耶女士安静了一会儿:“她又被白皮猪打了?这个蠢孩子,为什么每次都不知道跑……”
“她不蠢。但尊严是她的命。”泰瑞尔垂下眼睛,“我喜欢这点。但,白皮猪要揍。”
“没错,我同意。”巴阿雷举起一条胳膊,“但他要是跑去警察那儿哼唧,这事儿怎么弄?哥们儿,你要是蹲局子了我就再没人手了。”
“我不去。”泰瑞尔说道。
巴阿雷动了动眉毛,露出危险的神色:“泰瑞尔,你什么意思?”
“我不去。”他重复,“公白飞去。”
“不行!”巴阿雷断然道,“公白飞和这事儿没关系!”
“公白飞是我们的一员吗?”泰瑞尔的眼睛盯着他。
“是。”
“爱潘妮是我们的一员吗?”
“……是。” 巴阿雷立即意识到自己被下套了,“等一下,你不能……”
“那么,他就和这事儿有关系。”泰瑞尔打断了他,铿锵有力道。几个在不远处搬东西的混混回头看向他们。
“这样对他不公平!”巴阿雷怒道,“你不能因为詹姆斯就迁怒于他,他什么也没做错!”
“好像我们就做错了什么似的。”可茜小声嘀咕。巴阿雷低头,看了看年轻的姑娘,又看向周围那些朝他们窃窃私语的人们。来帮忙的人大多年轻,无业或是四处游荡飘零。他们是美国人中的有色人种和移民,是有色人种和移民中的穷困户。
而他是他们的头儿。
他捏紧的拳头在颤抖。巴阿雷咬牙。“好,行,那就公白飞。”他重重地说道。泰瑞尔凝视他,点了点下巴。
“你们年轻人的事我向来不干涉。”这时,海耶女士在他们头顶居高临下地说道,“但巴阿雷,你做了对的选择。我们不想,可现实如此。”
“你真幸运,”坐在安灼拉身边的女工说道,她看起来非常年轻,“现在有大机器了,不用再和铁水活字打交道。我妈妈说那很难,她们从学校出来后在这里还要当七年学徒,她一直到二十一岁才拿到熟练工的资格。”
“你妈妈也在这里工作?”安灼拉问,从机器上取下一个个天蓝色的标签,上面有新印上去的奶嘴图像。
小女工头也不抬地指了指窗外:“她在酒水部。”
弗以伊也在那里,安灼拉想。最近那里很缺人。他开始裁剪那些新取下来的标签,然后把它们一一展平并堆放在货盘上。
“你是‘新兵’吗?”小女工继续说,“我也是。我今年十五岁。他们派我来这里,因为这个活不需要脑子。”
“我二十三了。”安灼拉回答。
小女工抬头打量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你结婚了吗?”
安灼拉摇摇头。
“那我们俩一起过吧。我妈妈二十三岁时我已经三岁了。”她云淡风轻地说,用两根细细的手指提起标签的两个角。
“你愿意把外套借我穿吗?我好冷,冷得手动不了。”她又看了安灼拉一眼。后者愣了一下,把外套脱下来递给她。她迅速把自己裹进宽大的毛呢布料里,青葱一样的手指从袖口里颤巍巍地伸出来。
“我会去和主管提议把暖气打开的日期提前。”安灼拉说,用自己冻红的手伸向冰块一样凉的机器,“今年降温提前了。外套你不用还给我,我不冷。”
“谢谢——”小女工刚要说话,另一头传来工头的声音:“那边两个,把嘴闭上!我盯你们好久了,再开小差就扣工资!”于是两人都不说话了,闷头回到各自面前的标签堆里。
“弗以伊!”安灼拉站在人流中喊。工人们下班时天已经黑透了,人们匆匆忙忙地往外涌,几名少年轻盈地跳上单车,往回家的路上骑去。“弗以伊!”
弗以伊还是没有反应,埋着头疾步往门口走。安灼拉只好挤过人群,伸手去拍他的肩:“弗以伊。”
“哦!”弗以伊飞快地回头,看见是安灼拉后露出一个微笑,“晚上好,安灼拉。抱歉,我的耳朵里全是嗡嗡声,现在听什么都不得劲。”
“是因为酒水部的机器吗?我从其他人那里听说了,你们没有什么保护措施吗?”安灼拉盯着弗以伊的耳朵看。
弗以伊笑了,一种很宽容的笑。“别看它只是粘连在皮肤上,这个也会对人体造成伤害的。”他指了指安灼拉亮蓝色的手。“对孕妇更是,想来你已经在部门里见到了。能拥有专门的保护措施,我们一直也很希望,但这实在是太难了。商人们的目的是赚钱,这样得不到丝毫利润还要亏损的事是不会做的。”他伸出手,轻轻拍了一下安灼拉的肩。“你不是出生在工厂附近的吧?也不是像我一样出生在街上。我猜测你原来的家境一定很好,尽管你对此闭口不谈。”
“那不重要,我宁愿和你们一样。”安灼拉说道。
弗以伊摇头。“如果和我们一样,你将没有机会读卢梭与《资本论》,也永远无法得到这样深厚的政治学与社会学教育。我不知道你是怎么长大的,但如果你和我们一样,你不会得到任何受高等教育的机会。那样一来,你又该如何有能力改变社会呢?”
“你也读了卢梭与《资本论》。我不觉得你的知识比我要浅薄。而且你只用三天就学会了法语。”安灼拉执着地说。
“你不知道我是幸运的,也不知道我为此付出的代价。况且,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它们并不能帮我付上水费和房租,缴上最好的医保。”弗以伊望着他,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但你很有勇气。走吧,回家去,还有很多工作等着你做呢。”
安灼拉推开家门时,时针已经滑过数字七。他推开椅子坐下来,随手揪下一块面包,接着拿出纸笔。
“这是我来这里的第四个月,”他写道,“弗以伊,那位手把手教我做工的年轻工人,径直识出了我的背景。天知道我多么厌恶成长环境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即使弗以伊是个善良的人,不会到处和别人说我。”他停下笔,盯着台灯下的影子沉思了一会儿。咬了两口的面包被他放在桌上,忘干净了。
“意料中的与意料之外的问题都逐渐浮现出来了。这里的工会比我想象的还要萎靡不振。古费拉克一定也面对着同样的困难,我们还没找到机会‘熟识’,因而不能做过于密切的交谈。毛关于群众路线的说法有其道理,这四个月来我学到了许多。我坚信革命不能、也不会脱离生产,即使是古费拉克在大学中的学习也在创造价值,因为他对我们的使命坚信不疑,每个行动后面都有他的心在发着光和热。昨日下午,我去百货大楼购置生活用品,在洗手间门口遇到一位清洁工。她穿着灰绿色的工作制服,帽子遮住了头,我看不出年纪。而正和她交谈的应该是她的孩子,我听到那少年喊她妈妈。他在往母亲的手里塞纸币,要她去买些好看的衣服。那女工竟抹起眼泪,说:‘孩子,我不知道你这些钱是哪来的,但有这时间,你该去读书啊!’‘可是,你不高兴吗?’她的儿子急切道,‘现在,这些货架上的好看衣服,终于能有一件属于你了。你周末就穿上,出去玩呀,父亲死了,你如果开心,就再和别人约会!要是你实在不舍得,那就攒起来,到时候我们去买件家具,买条毯子,你的屋子很小,就更要花力气把它变得舒服……’清洁工却难过地直摇头,说:‘我是不嫌生活苦的!我唯独怕的,是你以后和我过一样的日子。你的心很好,我真是幸运生了这样的孩子,可你这样下去,学校的功课怎么办?’‘大不了我就退学。’我听到他这样说。他的母亲抬手扇了他一耳光。他们争执起来,引来了主管,他把那个十来岁的男孩赶了出去,又大声训斥起清洁工。依我看,他这粗俗没有礼貌的人,才是弄出更大动静的那一个。可是是谁教他这样做的?人的行为习惯只有得到正反馈才会一直延续下去。我想,有多少孩子就是这样放弃了学业?如果要改善这个问题,首先就要想到家庭的生计问题,二来,学校所教授的内容与教学的方式也得改进。将情绪诉诸暴力很不对,但现代社会等级森严的家庭结构,难道不是一种封建统治的遗留?家庭与教育方面我了解甚微,但它却是生活避不开的部分,我得找时间在这上面补课……一九六六年十一月三日。”
十一月一号凌晨,街上飘起了细雪,直至破晓时分才停歇。路面积了一层薄薄的雪,日光一照就化作雪水,淤积在下水道附近凹陷的地砖上。七点左右,公白飞用伞顶开房门,安灼拉站在他斜上方的楼道上整理靴子,从栏杆上弯下腰和他招招手。公白飞朝他点头致意,随即匆匆赶往早课。
冬季的第一场雪不会冻住流水线一般运转的城市。灰蒙蒙的天使人判断不出时间,一天都会这样枯燥地耗下去,对于大学生们尤为如此,教室内过于干燥的空气使他们感到气管里起了毛。公白飞无暇和其他学生抱怨天气,他坐在座位上尽可能地完成课业,整理看诊的时间表,偶尔休歇时站在温暖的饮水室里,便无法使视线从墙角的暖气片上挪下去。下午的课一结束,他立刻就需要收拾东西往卫生所所在的街区赶。如果幸运的话,直到天完全黑下去,小餐馆也灭了灯降下卷帘门,他才会熄了用铁丝拧在墙上的灯泡,踏上回家的崎岖不平的路。今天却稍微有些不同,在晚饭时分,巴阿雷派人和他捎了话,他只得提前离开岗位。
“嗨,伙计!”巴阿雷远远地瞧见他,冲他挥手。公白飞加快了步子向他迎去。他们一同走进酒吧。
“一杯威士忌,谢谢。”巴阿雷在吧台坐下,对服务员说道,扭头问公白飞,“你还是什么都不要?我请客。”
公白飞摇摇头,礼貌地回答:“不用了,谢谢。”
巴阿雷盯着他看,突然叹了一声:“你这家伙,总是这样。”
他没有回应,只是挪开视线。“一会儿还是上楼去?”
巴阿雷点点头。“我坐在这里总是不舒服。”他说,“当然,我知道你陪着我,没人会好意思说什么。”
不完全是因为这个,公白飞想。但有这个就足够了。这说明有比让他以蹩脚的方式示弱更举步维艰的事。“我理解。总有一天会变好的,我痛恨自己只能用这样无力的话回答你。”
他不自在地耸耸肩,没有回答公白飞。服务员把威士忌端了过来。他们开始随意聊起课业,物价,房租,中苏交恶,日全食,坠机航班和报纸上报道的列昂尼德流星雨。当玻璃酒杯里麦金色的液体见底时,公白飞站起身。
“走吧。”他说道。
他们穿过马路,边走边继续着刚才的话题,看起来很投入,尽管内容尽是些没有任何意义的媒体垃圾,像所有周围愚蠢却无害的青年该有的样子。等到他们慢慢晃上楼,公白飞从口袋里翻出钥匙,插进钥匙孔里,不紧不慢地推开,再温温柔柔地关上。确认门锁上后的同一时刻,他一秒也不耽误地转过身,直接问:“有什么事需要我做?”
“爱潘妮的事情,你来解决。”巴阿雷丝毫不含糊,“我们商量了一遍,你最合适。”
公白飞动作一顿。“这个结论,我无法反驳,”他慢慢地说道,“但是,没有别的办法吗。这样做风险会很大,还会容易引起更加棘手的报复……”
“会不会报复,取决于你。”巴阿雷梗着脖子,目光盯着公白飞。
“巴阿雷,别这样逼我。”公白飞绝然道,防备地朝房间里退后半步,“你知道你不需要这样,我也会按你说的去做。”
“抱歉。”巴阿雷挪开视线,“我只是希望你别忘了爱潘妮也一直在被伤害……”
“我知道,”公白飞打断他,“我知道。”他又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直到巴阿雷担忧地望着他。
“公白飞,”他喊了他的名字,“我真的很抱歉。我努力地在避免了。”
公白飞摇摇头,有些焦躁。“你根本不必道歉。你走吧。”他走向房门,头也不回,“我会去处理好的。我尽力。”
他扭过头,巴阿雷看起来还想说些什么,公白飞直接打断了他:“巴阿雷,你是我的老大。”他把最后两个字咬得很重。
巴阿雷抬头,看了他一眼,粗声说:“你知道没有别人在的时候你不用这样叫我。”公白飞移开脸,巴阿雷刷刷地挤过他身旁,不一会儿楼下传来“哐”的一声摔门声。
公白飞一定不动,盯着沙发上的破洞好一会儿。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他猛地站起身,拎起门口放的往日常用的背包,推门下楼去。
“咔嗒。”随着金属孔内的一声响,信箱的门弹开了,晃晃悠悠地撞在开锁的那只手上。公白飞收起钥匙,没有直接伸手去拿,而是把一叠旧报纸卷成一根细长的棍,动作熟练地掏进黑黝黝的狭长的信箱口里。一叠信封掉了出来,然后是一份最新的报纸。公白飞弯下腰去,随意地把那叠信封塞进包的最外层,然后拾起报纸。
路边的灯光中,折叠的纸角上露出几个勉强可见的字母,组成一个有些过于熟悉的组合。公白飞的手一顿,低着头直起身,退回到路灯底下,迅速地把报纸展开。
他没穿外套,却在冷风中吹了太长时间,关节变得很不灵敏,费了会儿劲才抖开薄薄的纸。那确是弗以伊和安灼拉所在的印刷公司名称,印在文章的最前排,正对记者名的下方。标题是用粗粗的黑体字印的,占据了不大不小的一块位置:厂方拒保障工作环境,印刷工人面临严峻寒潮。公白飞一行一行读下去,随即把报纸对折两次,推开铁门走上楼道。
“安灼拉,你在吗?”公白飞敲了敲门,听到回答后推开门。弗以伊也在。
“今年的天气反常,我们才送走迟到的春天,寒潮立刻就来。有很多工人得了冻疮,尤其是那些需要和墨水打交道的工人,手被冻得像是没有洗掉的颜色。”安灼拉说道,转过头,“晚上好,飞儿。我们在说提前下降的气温,好几个部门都有女工先病倒了。”
“我正要说这个,”公白飞把眼睛从墙对面的几摞书上挪下来,《反对本本主义》与《城镇:工作程序与组织——安得拉邦委员会》的小册子紧挨着叠在最上方,“我在报纸上看到批评印刷商的报道了,是你们找到媒体曝光的吗?”
安灼拉顶着风用力关上门。“对,我联系的记者,大家共同商量出的决定。我们觉得在工会打太极,问题又迫在眉睫的情况下这可能会是最有效的方式,虽然激进了点儿。你已经看到报道了?”
弗以伊皱起眉:“没有人通知我们,我没听到有人说这事。”
公白飞奇怪地抬起眼:“你们平时什么时候会有空看报?”
“下班以后能去领报纸。”弗以伊回答,“上工的时间太早,中午大家都累坏了,只想抓紧时间休息。”
公白飞此时已经把报纸重新打开来,翻到那一页递了出去。“我从邮箱里取出来的,应该是早上的时候放进去的。”他说道,看着安灼拉和弗以伊凑到报纸跟前。
弗以伊的阅读速度他向来知道,而面前的两人几乎同一时刻变了脸色。“我看的报纸上没有这篇文章,”安灼拉说,每个字像掷出来的纸团落在地上。弗以伊一句话没说,扭过身去在挎包里一阵翻找,掏出了另一叠报纸。“我今天傍晚的时候在门口领的。”他把报纸铺开来,和公白飞的那叠并列放在桌上。两叠报纸上标了一模一样的刊号,字体、排版乃至每个板块标题的长短都完全一致,乍一眼看不会察觉出任何疑议。第五页的下半板块却露出端倪。芝加哥杂志再创新高,万圣专题引领美国时尚。一行字用黑色粗体打在分割线下方,标题的位置。在另一份报纸上,厂方拒保障工作环境,印刷工人面临严峻寒潮霍然变得刺眼,每个拉长的字母都像是在朝几人尖叫。
“甚至连字数都一样。”弗以伊说,声音里裹挟着愤怒,“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
“早上的那版发出去后大概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下午极速改了版。很不严谨的推测,我不能确定这是否可行,”公白飞说,“但结果已经摆在面前了。我本是来祝贺你们的,现在看来情况有些麻烦了。安灼拉,你的个人信息没有暴露出去吧?”
“没有,我什么也没透露。但厂方也许能调查出那通电话是谁打的,到时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安灼拉说,视线仍在两份报纸上来回扫,“我设想过很多种可能,却没想到会在最后一刻出事。”
“这不怪你,连我也是第一次见这种事。”弗以伊安慰他,“飞儿是对的,结果摆在这里,我们需要的是对策。”后者的脸色缓和了一点儿。
“朋友们,需要来点热茶提神吗?”公白飞温和地道,“加速血液循环,能使思维变得更加敏捷。”
“不了,谢谢。”安灼拉说道,仍看着报纸沉思。“我想来一杯。”弗以伊说,搓了搓手臂。
“好极了,不过,安灼拉,我可能还是需要麻烦你告诉我厨房怎么用,”公白飞带着歉意地朝他笑了笑,“你知道,这是我第一次进你的屋子。”
安灼拉最后还是趁着泡茶的功夫被公白飞说服,多拿了一只杯子。一坐下来,他就对弗以伊说:“我想,这个工会的问题是时候解决了。”
弗以伊端起茶杯:“怎么解决?”
“弗以伊,你对所有人都很好,大家喜爱你,敬佩你,尊重你的看法,因为你永远先考虑别人的需求,最后一个才考虑自己。”安灼拉望着他,“如果你愿意成为工会主席,会帮大家一个大忙。现在是,未来也是。”
“谢谢你的好意,可我想我的能力还没到这步。”弗以伊说,“我的阅历还太浅薄,太高的职位会害了大家。”
安灼拉摇摇头:“所有人都知道工会现在的那帮人徒有虚职,真正为人们着想、能够争取权益的地方不在那里。不管你承不承认,工人们当中的领袖责任实际落在你头上,从我刚来的时候就如此。但我们需要的是合法的并且已建立起一系列程序的维权渠道,而这样的渠道就在工会。你或许确实很年轻,但你很稳重,同时也有年轻人的勇敢与善良。听听大家怎么说吧,这何尝不是一种方式呢?”
“我不想做踩在别人头上的人。”弗以伊僵硬地说,把茶杯轻轻搁在桌上,“我不愿意用这样那样的原因去占别人好处,而且我做不来那些和商人虚与委蛇的事。”
“虽然我不和你们一起工作,没什么发言权,”公白飞抿了口茶说,“但弗以伊,我不觉得你会去占别人的好处,你下不去手的。”
楼下传来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公白飞侧了一下耳朵,没有动。
“你仔细考虑一下吧,依我的角度看,如果你能在工会争取主权,会是下一步可行的策略。你不会一下子就成为权力倾斜处的,何况明年才换届选举呢。我们也有很多问题淤积过久了。当然,我现在勉强只能算作一个晚辈,说这些有些出格了。”安灼拉诚恳地说,给了弗以伊一个肯定的目光,随后很有礼仪地偏开视线给对方留出空间,不再锲而不舍。
墙的另一端,脚步声上楼来了,这回几个人都听见了。门被急促地“砰砰”敲响:“公白飞!公白飞医生!”有人在外边喊,一声接一声。
公白飞立刻站起身,从钩子上取下外套。“抱歉,我恐怕要先行一步。”他扭头对两人说。“快去看看吧,回头见。”弗以伊连忙说道。
公白飞推开门,一张稚幼的面孔立刻被光线拢着出现在黑暗里。“你是公白飞医生吗?”姑娘在门开后立刻问,紧张地不停把脏辫往两边拨,在公白飞点头后松了口气,接着很快说起来,“抱歉先生你恐怕不认识我,我其实住得离你的社区有些距离,但——”
“不是有意打断你,但我们可以边走边说。”公白飞温和地道,从后头把门带上了。姑娘连连点头,慌里慌张地往楼下跑。“但我的妈妈她好多天没有下床了,这都怪我我以为她只是想睡觉就一直在外面玩,但是邻居和我抱怨家门口都发臭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的好朋友和我说可以来找你并且告诉了我你的地址,发现你屋子里没人时我急得快要疯了……”
“滚雷行动在此次轰炸中向北越投放的导弹、火箭和炸弹加起来的总量高达七万吨,大大鼓舞了南越男孩们的士气。尽管总统先生于两年前向美国公民承诺‘不会让美国男孩去打一场该由亚洲男孩打的战争以保护他们自己的土地’,但战争的激烈程度这两年依旧在层层升级。让我们来听听军事频道的专家亚当先生对此的评价吧,……”
“古费拉克先生,把它给关了吧,内容无聊透了。”一个靓丽的女声说道。年轻先生向服务生招招手,穿着人字格背心打英伦领结的年轻小伙立刻走过去,带着手套的手指在金属按钮上轻轻一转,恼人的图像和声音总算消失了。淡淡的音乐声重新涌进来,发言的女郎靠在高高的软椅背上舒心地吐了口气,调整了一下头上硬朗的鸭舌帽。“现在的电视频道都怎么了,每天都是一模一样的消息,就像陷入了某种哲学层面上的时间循环一样,你说是吧,我的小古费?你们法国的电视一定不是这样的,至少不会这样粗暴而没有文化。”她红唇轻启,朝对面的男伴优雅地吐出一个烟圈。
“我的小莉斯亚,不得不说我对你挑烟的口味甘拜下风,我坐在这儿甚至能闻到海浪的柠檬咸味。没有骗你,这让我想到戛纳了。”古费拉克对她灵动地一笑,站起身替她盛汤,“小姐,你喝完这鱼汤后也许就彻底成为海洋公主了。”
“谁要成为公主,封建。”女郎语气不屑,却俏丽地朝对面的人挑眉,“如果把我的烟品和你的小工人比呢?我听说工人们喜欢吸鼻烟,那一定别有一番‘劳动人民’的风味,你有收获什么新灵感吗?”
“你又要为难我了。你就这样忍心?”古费拉克笑,做出委屈的神情,手在桌下碾了碾衬衫的下摆。
“别装纯真啦,古费拉克。”邻座的先生一边把红酒喂到女伴唇边一边说,“我们学院谁不知道你最风流倜傥。和我们分享分享经验吧,你是这桌里最能赶上潮流的,希腊古典之爱,还有光荣的无产阶级,将‘得到全世界’的人!快说说是什么滋味?比莉斯亚小姐尝起来还甜吗?我原本猜想他一定拥有天使般的容颜,否则怎么拴得住你。但这位小姐方才告诉我,那小家伙五短身材,相貌平平,那么一定是‘那方面’的功夫了得了。”说着,富有的大学生做了个与他衣着格格不入的下流动作,引得他身旁那位小姐把脸羞得娇红。
那被称作莉斯亚的女郎显然被这话冒犯到了,脸色差下来。但身旁的同学纷纷开始起哄,她不好发作,只好别过头去。
“他不抽烟,”古费拉克随口说,举起高脚杯朝他虚敬,“小海顿,我也向你那位致敬,听说她同样没有天使般的脸蛋,却有上帝般的父亲。这是否算一种美妙的巧合?”
一桌的人都笑了,海顿先生像是被鱼骨卡在了喉咙里,跟着发出几声哈哈哈,活像拉木锯。“什么上帝般的父亲?”小姐疑惑地抬头看他,他装作吐骨头,用手帕捂着别过脸。
聚会顺利地进行下去,直到夜深了,人们陆续散场。古费拉克像拿手杖一样拿着伞点地,和经过的宾客们一一道别,然后把自己的半张脸藏进高领大衣,只露出一双深沉的绿眼睛。他回头看了一眼,餐馆仍旧布置在雅致烛光下,然后转过身大步走上街道。
莉斯亚的烟味仍残留在他领口上,不时顺着风吸进鼻尖,古费拉克厌恶地用手挥了挥。冷风灌满了他敞开的大衣,把一整晚的污秽冲淡了,使他感到舒服了些。他吸气,调整了一下步伐,更轻盈地往学生宿舍的方向走去。
“古费拉克。”
古费拉克觉得自己恐怕被今晚的宴席弄得消化不良,乃至幻听了。他好像听到有人在漆黑的路边喊他,还是用的弗以伊的声音。
“古费拉克!”
“弗以伊?”古费拉克想也没想,立刻摘下帽子快步走过去。当弗以伊被冻红的脸真的出现在路灯下时,他倒抽一口气,“弗以伊,真是你!你怎么在这儿?天啊,”他把雨伞靠在围墙上,用力握住弗以伊的双手,“这太冷了,你的手冰凉,你快跟我上去暖暖身子先。”
“不……”弗以伊来不及拒绝,古费拉克已经提起了他放在地上的挎包,利落地甩到自己身后。“走吧,耽误不了多长时间的,你知道我住的离门口很近。”古费拉克转头说。他只好点点头,却不自禁地摸了摸方才被握过的双手,温热的温度。
“所以是什么样的急事,引得你这样晚还来找我?我知道你肯定不仅仅是因为想我了。”古费拉克替他把外套挂在衣架上,在沙发上坐下来,正色道,“说吧。”
弗以伊完整地把两版报纸的事复述了一遍。“我有个不情之请,”他说,“你愿意帮我留意一下印刷公司分别和那些出版商有关联吗?我绝不是要你利用关系做不正当的事,也不是要利用和你的关系做不正当的事,仅仅是需要知道环境的大致情况就好。摸黑走路会带来很大的风险,就像这次意外。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也没关系的。”
“当然可以,”古费拉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只要是我能帮上的忙请务必找我,如果我帮不上的也请来找我,我可以排忧解难,所以你什么也不用担心,只管说。”
弗以伊松了口气。“太感谢你了,我一定会找机会回报,也请你只管说,”他说着,却被古费拉克的绿眼睛盯得不自在起来,“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嗯?当然没有,你的脸干净得一如往常。”古费拉克说道,“哦,只是灯光照得你的眼睛像金色的溪水一样,我大概看得有些走神了,仅此而已。”
“你能别再油嘴滑舌了吗?”弗以伊愠怒道,“我不吃这一套。”
“抱歉,我不是有意的。”出乎弗以伊意料,古费拉克立刻道歉,垂下目光去,“我不会再这样说了,如果这样让你很不舒服的话。时间很晚了,你应该也想早点回去休息吧。”
“古费,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弗以伊说,他感到有些不对劲,不禁担忧起来,“对不起,我的话说重了,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你还好吗?发生什么了吗?”
“和往常一样好。”古费拉克抬头给他一个微笑,却有些失败了,他索性收回笑容,偏过脸去,“好啦,我很好,别担心了,只是晚上遇到了些讨厌的人,这种事总会发生。你快回家去吧,早些休息。Bonne nuit.”
他把弗以伊和他的外套一起推到门口,最后一次冲他笑了笑,然后背靠着门瘫软下去。他甚至没有把弗以伊送到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