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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随着一支叫做“黑豹自卫党”的队伍在整个国家名声四起,巴阿雷一行人意识到他们在社区自治的道路上并不孤单。这使得巴阿雷信心大增,他热情地参加集会,打听这些人的行动和政见。巴阿雷更关心的是他们赚钱的方法,因为他总是发现自己捉襟见肘。他的团队卖过自制枪,卖过《毛泽东选集》,从去年冬天起开始倒腾小商品,而现在他决定搞更多。过了些日子,社区里的超市老板由于不明原因卷铺盖落荒而逃。居民们很欢乐地把它承包下来,还在地下室——现在叫地下食堂了——整了个像模像样的开业仪式。海耶在超市门口支了个免费早餐铺。经过一整个寒冬,印刷厂的工人们彻底和社区里的人打成一片,他们把错印的书和报刊带回来分发给居民。莫里森兄妹在家门口的过道里组装了一个书架,把多出来的整整齐齐放在上头。泰瑞尔要求所有拿了书的人看完都得还回来,还动手收拾了几个脑袋健忘的混混。

夜晚的卫生所。弗拉维安坐在抽屉前配药,另一边,公白飞在给一个孩子看诊。“张嘴,啊——”他无奈地扶额,“噢,不是这样的,你得再张大点,别吐舌头……”

“弗拉维安医生?请问你在吗?”这时,一个新鲜的声音响起,怯生生的。

“我在,什么事?”弗拉维安应声道。只见一个陌生的女人畏手畏脚地站在门口,伸着头往里打量。那小孩抓着公白飞分神的机会,刺溜一下跑掉了。公白飞只好也转过头,对女人说:“你好,请进来说。”

“那个,我,我想那个。你们要多少钱……我看我能不能给。”女人支支吾吾,在椅子上不安地缩成一小团,目光抬也不敢抬。

“女士,你说的是什么?”公白飞在十分钟内不知第几遍重复。他的语调还很耐心,弗拉维安已经开始坐不住了,脚尖在地面上画来画去,被公白飞一脚摁住。

“哎呀,就是爱潘妮也做了的那个!”女人一焦急,一下子说漏了嘴,惊恐地捂住嘴巴。

弗拉维安一下子坐直了。

“女士,你想请我们帮你堕胎?”公白飞逐字逐句清晰地向她确认,得到了肯定的肢体动作。

他和弗拉维安对视一眼。两人谁也没说话。女人紧张地咬着唇,目光来来回回地观察他们的脸,一副随时准备逃跑的姿势。

“这是每一位医生应尽的义务,我们一分钱也不会要。”弗拉维安出声道,她的声音很稳,“我们没有理由拒绝你。”

“你是我见过的第二位极勇敢的女性。”公白飞柔和地看着她,把右手伸出去,“很高兴认识你。”

他们严格地把知道这件事的人限制在最少范围内。送走这位妇女后没有间隔多长时间,第二位陌生女人跨进了卫生所的破铁门。相比第一位,她来势汹汹,威胁他们说如果不给她堕胎她就带着一家子死在卫生所门口;接着是一个大学生,哭着说自己被人强奸了;然后是位女工,怯怯地说弗以伊告诉她能来这里需求帮助;再然后是个年纪很大了的妇女……巴阿雷增加了监视警察的巡逻队人手,严格维护治安以减少警车来访的次数。公白飞和弗拉维安的工作量极速飙升,间歇地导致了泰瑞尔的活儿增多,因为巴阿雷少了个人能使唤。若李怎么也看不下去了,坚决辞退了自己刚得到的实习工作回来帮忙。罗曼妮的小学生们玩耍时像一群放飞的鸟儿在街道各个角落乱窜,回来时各个儿很严肃地说自己看到了陌生人,好向罗曼妮讨糖吃。古费拉克和弗以伊开始悄悄地与各行各业的联络人对接,联系别处的志愿组织。

弗以伊的工作已逐渐转向暗处。印刷厂的企业主没有打算放过他,他在通勤的路上又遭遇了两次袭击,都被公白飞成功阻拦。于是企业主转移阵地,开始在报纸刊物上大肆造谣,他作为工会代表与黑社会势力私下勾结、滥用职权、贩卖毒品、甚至上升到试图扰乱社会秩序,反对政府。弗以伊不得不彻底辞去在工会的职位,安灼拉则顶替上去。

“你希望我们暂时断掉联系吗?”巴阿雷主动找上弗以伊,问,“让工人们别来社区了,避一段时间风头。”

“不。”弗以伊摇头,“这样反而显得我心虚一样。你根本不是黑社会,公白飞也不是,你们都不是。”

“这名头倒是给的挺带劲儿。”巴阿雷呵呵一笑,“行,你说不咱就不。和他们刚到底,咱俩的友谊小船是铁打的。”

“那不就沉河底下去了。”弗以伊被他逗得扑哧一声乐了。

“操,”巴阿雷一巴掌拍他肩上,想了想,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挺逗,憨憨地大笑。两人莫名其妙地傻笑了半天,弗以伊说,“对了,问你个事,公白飞在你那里最近忙吗?”

“他还有不忙的时候?”巴阿雷反问。

“也是,那还是别难为他了。”弗以伊叹气。

“有什么事,你说嘛。”巴阿雷大大咧咧地翘起二郎腿,“我想办法给你解决。”

“安灼拉要去支援一个工厂的讨薪,”弗以伊解释,“他想问问公白飞有没有空去帮忙看着。如果发生什么危险,有公白飞在的话大家就能多一份保护。他是这样跟我说的。”

“我不同意。”

巴阿雷没有料到他会拒绝得这样直接,着实愣了愣,问,“咋了?你放不下卫生所这边的工作吗?但其实只有几天,不会耽误很长时间的。”

“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转告安灼拉,他不需要我这种帮助。”公白飞一边收拾桌面一边说,关上抽屉的声音有点儿大,惊走了窗外空地上的麻雀。弗拉维安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低头继续忙自己的。

“怎么就不需要了,他们上次罢工不就出事儿了吗。”巴阿雷两条粗粗的眉毛拧在一起,“飞儿,发生什么了?”

“什么也没发生。我只是忽然明白了,安灼拉如果自始至终都是用这样的目光看我的,我不会去惹他厌恶。”公白飞摇摇头,“把这些话也告诉他吧,麻烦你了。”他从桌前站起来,擦过巴阿雷的肩往外走。

他的胳膊被人拽住了。“你的‘什么也没发生’向来等于放屁。”巴阿雷哼道,松开他的胳膊拍了拍,“你什么时候需要找人喝一杯,我都在这儿,记着了吗?有事别自己找个地缝缩着喂老鼠。”他拿头点了点门口,“行了,去吧。我就知会你一声,怕你忘了。”

公白飞想出声答应,喉头却绷得死紧。他于是想点头,身体却流光了力气。最后他只想吸一口肺里快要憋干的空气,他张开嘴,每一根肋骨哆嗦着抬起肺廓,把浓度高得中毒的氧灌进血液。他的身子开始像秋树叶一样发抖。

“巴阿雷,你知道我之前对安灼拉……”公白飞低声说。

巴阿雷点点头:“你很喜欢他。”

“我们这样的人该走去哪?”公白飞轻轻问,目光穿过眼前的物体,空落落的。

“去哪?我只但愿能一直在原地长着,别进局子或是上战场。”巴阿雷望着他,“你大概更想听浪漫一点的回答吧,什么去加州钓鱼养老之类的,我不是给你说浪漫话的那个人,抱歉。我们谁也走不去比这里要远的地方了,而稍不留神还会倒退回去,被啤酒灌死、刀子砍死。最糟的是蹲几十年监狱,出来后连厕所标志都不认识。”

“如果那一天来了,我不会挣扎的。”公白飞的嗓音低低的,“如果可以,我早就自首了。可我走不开。”

“我告诉你,你是我活到现在见过的人里最不该进监狱的那个,高风亮节还有一堆戒律清规,我看监狱的生活也没你平时的苦。”巴阿雷转动眼珠,“林登·约翰逊反倒适合极了。喂,”他抬起头,“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去自首啊。”

“我怎么会,这样会连累到你们的。”公白飞摇头,“就像你说的,我们谁也走不开了。我也不会再尝试原谅自己。我过去怎么会试图这样做呢?我想都不敢去想我干过的事,我还想去哪儿呢。我还想去哪儿呢。”

巴阿雷担忧地看着他,公白飞意识到自己眼里不知何时噙了泪。他仓促地低下头,“我先走了。”他逃出卫生所,窜进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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