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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灯泡发出光。光从吊灯瓷制的盏沁出,吞吃入罅隙里蛛网的银丝,躺在气团上,飘下来,飘下来,落在色泽醇厚的汤汁里,被烫得翻滚。水生调的香氛滑过它的表面。香氛向前滑去,厚重的木门为它徐徐挪开通道,和一块洁白的餐布擦肩而过。

“马赛鱼汤。”服务生倾身,将汤锅置于桌子中央。客人向她做了一个手势,她立即会意,向门口走去。几秒钟内,大厅中浮沉的爵士乐声顺着敞开的缝隙灌入包厢里,随着服务生合上门的动作又被隔绝在外。包厢重新安静下来。壁龛内的暖气散出热量,一副小雕塑在那儿立着,手里举一支花瓣凋零的玫瑰。

“菜品看着如何?”古费拉克轻笑。他穿着颇有上个世纪风格的正装,西服外套一板一眼的领子到他身上像两片黑花瓣似的,衬着英俊的面容。紫色的背心露出两角,细细的叶脉纹路卷着边儿攀到肩上,隐入布料与浓密的金棕色鬈发里。

“看起来美味极了。”坐在他对面的那位先生赞同,用汤勺舀些鲜橙色的海鲜汤。“古费拉克先生,你把我的口味调查得很透。我开始担心除此之外你还查到些什么了。”

“我只看我看得明白的。”古费拉克说,“你喜欢小众的,我就选这家。你爱法餐,这就正中我下怀了。这里是我吃过的几十家法餐里马赛鱼汤做得最好的。当然,不是最正宗,想来你也了解,正宗的有些……”

“我当然明白。不瞒你说,我相当喜欢马赛这座城,一直想找机会去。”善解人意的先生接话,将碗端到自己面前,唇贴着小勺嘬了一口。“很饱满。”他赞赏,“一味海鲜也没少。”

“你爱听爵士乐,这确实太少见。我一听说你喜欢这个,就打定了主意。管他会不会倾家荡产,这位先生我拿定了。”古费拉克一边往自己碗里舀汤一边说,“我今儿坦诚了说给你,是看在知音难觅,先生出了这门可切勿害我。”

“说的什么话。你是初出茅庐的小子,我们年纪大了,看到小伙子跌跟头心里就疼,好像看到当年的自己。”那先生说,摸了摸脸上的胡茬。

“你这样好的人,迟早要在社会上吃亏的。”古费拉克故意逗趣儿,对方吃这套,笑着倚到靠垫上。他接着说,“我和这家公司的过节,也绕不开我这怪情感。可我就是看不惯他们前些日子做得那些事儿,你明白吧?”

“他们做的怪事挺多,”先生慢条斯理地摇头,“你得说清楚。”

“我母亲是早死的,”古费拉克深吸一口气,坦言,“我看不得妇女被欺负。也看不得弱者被欺负。去年冬天,这家公司的工人在闹事。这不是什么不寻常事,咱走合法合理的调解渠道,结果准不会坏到哪儿,对不对?”

“但他们雇了群黑社会把工人领袖打了个半死。”那先生观察他的神色,面容显露出狡猾,“令尊的铁腕我没少听说,今日却头一次知道德·古费拉克的儿子是个情种。怎么,玩出感情了?”

“哥,别为难我了,”古费拉克唉声叹气,“我这故事你不稀罕听。我也是人,看到他受伤,我那小心脏疼得和被玫瑰扎了似的。”

“行了,那就别和我讲了。”先生懒散地摆摆手,“你想从我这儿拿什么?”

“是合作。”古费拉克纠正道,“我有篇文章能提供给你。”

先生放下餐具。他慢条斯理地把手指在餐布上一根根擦干净,“接着说。”

“你把它发出去,你的竞争对手就会在一周内倒闭。”

“年轻人,好大的口气。”文质彬彬的先生狐狸似的斜过眼,“这位工人领袖看来是傍上一位大户了。”

“在成为你的合作伙伴之后,是的。”古费拉克从容地应下警告,“我找到了他们销量造假的证据。”

对方先是愣了愣,随即发出一阵大笑。“哦,天,”他摇头,“德·古费拉克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儿子?然后呢?你接下来是准备要求我把这篇文章发表出去,然后拿着报纸去和你的小情人邀功吗?说我把你的仇人向全世界揭发了一遍,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全世界的无产者看到这家印刷公司的丑恶面目,联合起来!撕掉那些报纸,烧了那些书店!’太可笑了,小伙子,我开始后悔在这里花费一晚上了。”

古费拉克静静地注视着他,直到他安静下来,五官重新在那张文质彬彬的脸上排布整齐。“先生,原来你也会失误。你完全会错了我的意思,”他摇头,“这不是一场复仇。这是买卖。我手里有大量期货。并且我打算买更多。”

他对面的人掂量几番这话里的意思,坐正了。

“你如果加入,以你公司的实力,我们能占据一大笔股份。占得越多,赚得越多。”古费拉克的瞳孔反射出绿藻的颜色,好像一头饿狼。

“你想做空?”先生玩味地晃着手指,“你对你所谓的证据这样有信心?”

古费拉克将准备好的文件夹递过去:“其中一部分。”对方接过去,看了他一眼后打开。他每浏览一页,脸上兴趣愈浓。

“你肯定能让它倒闭?”他抬起头,问古费拉克。而后者立刻明白这是一个考验。

“我不能,这不够。但你可以低价收购工厂。想来这也会让贵司的生意更好做。”古费拉克冲他露出一个精心设计的笑容,“和我联手,只需一瞬间,洪水会彻底冲垮这家公司。”

深夜。安灼拉的屋门外,有人轻轻地曲起指节叩门三下。安灼拉立即从桌前站起身,穿过屋子,拉开门。古费拉克站在门外,双目在漆黑中洋溢着熠熠的光。安灼拉立刻侧身,让他进屋,然后关上房门。

“成了?”他低声问。古费拉克点头,毫不掩饰脸上的欣喜,抱住安灼拉在他脸蛋上用力亲了一口。后者纵容了这一行为,伸手拍拍他的背。

古费拉克松开手臂,拉着安灼拉坐到椅子上。灯光下,他这才意识到安灼拉脸上的不是阴影,而是充血的肿块。这让他吓了一跳,把眼睛凑近过去,顺势揪住想要躲开的人:“安琪,这是怎么回事!谁打你了?”

“嘘!”安灼拉用眼神警告他,“小声些,这房子不隔音,公白飞向来睡得晚。”

古费拉克蹙着眉,把这名字在嘴里滚了一遍。读书时安灼拉很少输搏击比赛,他不知道在这里还有谁能打得过他。“公白飞欺负你了?”

安灼拉飞快地摇头,“我自己不小心撞的。”

“你就胡扯吧。”古费拉克嗔怒地看他,“我还不至于分不清摔伤和打伤。”

安灼拉再次摇头。“你不用担心我,”他说,“我……做了些错事,我得尽力弥补。”

“好吧,你向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古费拉克说,“只是别忘了,风险太大的事尽量别做。你不是美国公民,比起公白飞,你少一层保护。”

“我知道。”安灼拉点头,进而笑了,“好像我们风险大的事没少做似的。”

“也是。”古费拉克揶揄地戳戳他。

公白飞知道,很多次安灼拉就站在他的房门后。他不用将眼睛贴在门缝上向外偷窥,竖起耳朵分辨那串急切的脚步——他不用这样做。他坐在沙发上读书时能听到门外安灼拉的呼吸,由空气的震动传导到他耳膜边,听着像海浪。他不太知道安灼拉什么时候会来,什么时候会走,有时好像他永久地站在门外,掌心贴着木纹,心跳顺着纹路伸进屋里,在公白飞眼前的盆栽上跳动。但有时公白飞觉得心跳有些空,那些时候安灼拉不在。

安灼拉去卫生所找了他三次,三次都被他拒绝了。第三次时弗拉维安在门口截住他。“给他一点空间。”弗拉维安对安灼拉说,“他不想见你就别来烦他。”

于是公白飞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见到安灼拉。时间向前缓缓地滑行,在黑夜的街道里,卫生所的手术台里,海浪般的呼吸声里。时间推着他往下走,他却拽着时间往回:一只从遥远的某个时间点伸来的鱼钩勾住了他的肺腑,而现在鱼线被扯了扯,他登时痛得涕泗横流。

但他是该痛的,公白飞想。他伸手去扯那根鱼线,在重复的心理折磨中通过自虐实现宣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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