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十八.
“凡是女人、孩子、仆役、弱者、穷人和愚昧的人有过失,那都是丈夫、父亲、主人、强者、富人和学者的过错。”
——维克多·雨果《悲惨世界》
公白飞是和安灼拉一起被闹钟叫醒的。公白飞浑身酸胀,头脑昏沉,等他好不容易从被褥里撑起身子时,安灼拉已经换好了衣裳,正在对着镜子整理衣领。公白飞踱着步子把自己昨晚脱下的脏外衣从地上拾起来,对安灼拉说:“我先下去了。”后者点点头,和他道了别。
安灼拉准时出现在工位上时,早到的人们正议论纷纷。弗以伊靠在桌上读报纸,眉头紧皱。安灼拉把头凑上去看,他们所属的印刷公司大名正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头版上。
弗以伊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好不容易挨到下班,他收拾好东西急匆匆往门口去。门卫处挤满了人。他们背着设备,脖子上挂着摄像机,几乎全是媒体记者。两个保安拦着他们不让进,不断回答人群抛过来的问题,显得力不从心。弗以伊用帽子遮住自己的脸,从他们身边挤过去。
他快步向前走,和往常一样,不一会儿公白飞从身后跟过来。他埋头赶路,却不是向家的方向,而是径直往古费拉克的大学走去。
当他进入大学校门时,公白飞已不知何时悄悄离开了。他凭着记忆在大学建筑里穿梭,很快找到古费拉克的宿舍楼,跟着一个学生混了进去。
“来了!”门后很快传来应答。古费拉克拉开门,看到走廊上的弗以伊后弯起双眼:“快进来。”
他完全不感到惊讶——弗以伊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想。古费拉克刚关上门,他立刻问:“你是不是给报社寄什么东西了?如果这家工厂关了,对很多工人来说再找工作并不容易,尤其是年纪较大的那些。”
古费拉克摇头:“你放心,你们工厂不会关闭,只是会换一个老板。以后你不用再这样小心了,至少一段时间内都不用。公白飞也不用天天接送你了。”
“为什么会这样?”弗以伊听了这话眉头皱得更紧,“古费拉克,你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吧?”
“我和这家公司的其中一个竞争对手谈了笔交易。我把我找到的证据提供给他,他会收购工厂,而我也能从中得到利益。”古费拉克朝他淡淡地笑,“金钱买卖罢了。你的老板违了规,会受到相关法律的处罚。这一切都是在正当手段下进行的。”
弗以伊松了口气,“这太好了。”
“你是说这件事太好了,还是说我用的是正当手段太好了?”古费拉克用不经意的口吻问。
“两件都是。”弗以伊看他,“抱歉,我刚刚不是怀疑你的意思。”
“我知道,你只是担心而已。”古费拉克摇头,和他站近了些,“我其实一直在想……我该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弗以伊问。他主动牵起古费拉克的手,把他握在自己没来得及洗净染料的手里。
古费拉克笑了笑。他的神情几乎有些腼腆,耳朵尖泛着红。是因为他的动作吗?弗以伊几乎感到新奇起来,但同时也十分不好意思。这时候不能松开手了。
“告诉你,我其实和安灼拉很早前就认识,早在我们来美国之前。”
当泰瑞尔的巡逻队撞见警察时,安灼拉碰巧也在。工人们偶尔会替补上巡逻队里缺席的位置,今天就是这样的情况。
安灼拉一眼就认出了走在队伍前头的那名年轻人。那是詹姆斯,正和走在前头的警官交谈着。他们身后还跟了六七个警察。为什么会这么多?
和他们每一次遇到警察执法时一样,泰瑞尔指挥人们跟上。但这回他们挨得很近——安灼拉很快就明白了为什么。领头的警官放慢了脚步,逐渐和太瑞尔并排。安灼拉让到一边系鞋带,赶上队伍时将自己调整到能观察到他们的位置。
“警官,我们往前走后还要拐进一条窄一些的路。”詹姆斯回过头说,“这个堕胎机构藏得很深。如果不是一个可怜人告诉我,我不会知道这些。他的妈妈被那几个无良医生害死了。可怜的孩子,他才十七岁。”
“我知道了。”那警察点头。泰瑞尔缩短了和他之间的距离。“我知道这回事。”他低声说。
“你要说你不知道就是放屁。”警察目不斜视,用同样的音量回答他。
“我交一个人出来,你带人走行吗?”泰瑞尔接着说。
“警察局不是你的垃圾桶。”
“她有主要责任。有证据。不会出问题。”
“我信得过你?”警察微微向他侧过脸。
“下个月不会少你的。”
“停一下。”他大声对他的同行说。两支队伍都停下来。泰瑞尔这时将一个人叫上前。他对着那人耳边交代。言毕,那人迟疑了几秒,点了点头,转过身,飞快地跑进阴暗的街巷中。
“你的倒霉蛋大概要多久?”警官问泰瑞尔。后者刚要回答,有人却先他一步:“已经来了。就在这儿。”两人双双回头,看到安灼拉抱着臂站在他们身后。“我是堕胎所的组织人之一。”他说。
“这他妈闹的是哪一出?”警官指着安灼拉问。泰瑞尔阴沉沉地瞟了安灼拉一眼:“小子,别多管闲事。”
弗拉维安听完传话者的一番话后,小幅度地点点头。他们很快转身,向那人来的方向赶去。
半晌过后,若李从卫生所的铁皮后走出来。他脸上挂着难以置信的神情,很快转变成愤慨。过了一会儿,他冷静下来,向同样的方向跑去。
从那人走进卫生所,将弗拉维安单独喊出去时,公白飞心中就隐约升起预感。那人他认识,是泰瑞尔身边的人。如果说公白飞从小到大在拳场摸爬滚打学会了什么,那就是相信自己的直觉。因此当他们消失在窗外的视野中时,他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揣上小刀,从卫生所后方绕出去。
弗拉维安走得很急。公白飞顺着建筑的阴影尾随,约莫五分钟后来到社区的外围。公白飞眼尖地看到不远处的警察制服。一个,两个,三个……他皱起眉头,他从未遇见过这种情况。
那传话者领着弗拉维安径直向警察们走去。随着距离拉近,公白飞听到几人的争执声。他们忽然停下来——弗拉维安闯进了他们的视野。接下来无法再藏,公白飞从隐蔽处走出,大步流星地向他们走去。
“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他听到若李的声音,“你,你去的话女工团怎么办?谁给她们讲课?而你,你一个法国人参合什么?你让弗以伊怎么工作?”
“没了我她们照样能把事办好,她们有这个本事。”弗拉维安昂着头。
“弗拉维安,社区的妇女们需要你。你必须留下。”公白飞柔和地说。所有人齐刷刷地回头看向他。安灼拉冰蓝色的眸翻涌着,不要,他颤动着的唇在对公白飞说,别做傻事。公白飞用目光安抚他的不安,转向那领队的警察,“警官,你是为那个孩子来的,对吗?他的母亲是因我而死的,因为我在未经妥善消毒的环境里为她进行堕胎手术,我没有拿到行医证,并且我知道这是违法的。一切都由我一人完成,和这些人没有任何关系。他们所说的话全部不可相信,是为了维护我才那样说的,这也是人之常情,望警官能理解。”
“他在撒谎。”安灼拉霍然站上前,“他就是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根本和这件事没关系——”
“够了!”弗拉维安大声喝道,转过身,扫视整个警察队伍,“你们这群男人大概连堕胎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吧?你们大概觉得这事儿轻而易举,随便在厕所里都能干成,不明白为什么妇女触犯刑法也要去做吧?既然你们说了这个词,我就把这个不负责任的社会所欠缺的教育补给你们。堕胎是血腥的,妇女为了把胚胎从子宫里去除掉,流失的血能接满一水池;堕胎是罪恶的,你们只知道它犯罪,但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十到十四周孕期的堕胎,是拿把钳子捅进阴道,一块一块把活着的胎儿肢解。先取出来的是头,但也可能是脚。是的,它们已经有形状了,你能看出哪里是关节,哪里是脸颊,甚至还有眼睛。它痛吗?那你们猜猜女人痛不痛?她们痛,比死还痛,因为那是肉啊,是生命,她们甚至能感受到头骨被钳子挤碎,脑浆流出来的感觉。而我还要说,堕胎权是正义的。是谁控制了她们的身体,掐着她们的气管要她们把罪恶之种咽下去?是谁把鱼骨卡在她们喉咙里,却嘲弄她们不会说话?看看这里的街道,看看这些建筑,看看这些垃圾,”弗拉维安一脚踢在身旁的铁桶上。桶哐当一声倒了,泔水流了一地,映出绿油油的月光。“现在,告诉我,你们觉得这个地方能给人做手术吗?女人究竟是多想去死,才会来这里堕胎?”
这一切混乱都沉寂下来。沉默在人群中铺开,沉默在夜晚里流淌,沉默覆盖着整片大地。人们在这层棉花般的阻隔之下悄悄地说着话,悄悄地挽起胳膊,他们的气管被闷住,手脚被束缚,但那又如何,那怎能阻止他们把力量灌进对方的血里,阻止那把最快最尖利的刀向夜里狠狠扎过去?公白飞握紧安灼拉的手,那只覆着茧的、修长的手回握紧他的掌心。
最终,那领队的警官开口了,说的却是:“你们别再说了。”
有个闪亮亮的东西掉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滚到公白飞脚边。他低头一看。是一枚光得发亮的警徽。
“如果你们愿意给我的妹妹堕胎,我就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还有我的其他同事。”警官揉了揉眼睛,看起来分外疲惫,“这里的人都是有求而来。我们原先打算以此要挟……但现在来看,没有必要了。”
接踵而来的脚步声遮盖住了他的声音。警察们的队伍散了,他们围上来,人们先是听到熟悉的咣当一声,接着,金属砸在地面上的声音哗啦啦响了一片,像下起了雨。
真的下雨了。春雨总是这样突然的,淅淅沥沥地浇在人群头上。“我们怎么会拒绝呢。”弗拉维安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像一尊石塑。她的黑眼睛穿透过黑夜,“让她们来吧。让她们自己来。”
若李开始大声招呼所有人进楼。詹姆斯这时早已没了踪迹。人们混作一团地挤在一起,在黑暗中,大家的轮廓都是模糊、脏兮兮的,曾经唯一闪亮的东西已经被丢弃在地上,忽然不那样显眼了,很快便被一只只鞋踩进了污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