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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古费拉克站着。弗以伊的脸偏向一边,不看他。他一条腿上打着石膏,从被子下伸出来,手指在洁白的床单上轻轻跳动着,显得有些不安。

“嗨,”古费拉克自然地打招呼,“我来看看你,猜猜看我带了什么?”弗以伊摇摇头,古费拉克便欢欣鼓舞地把背在身后的手臂掏出来:“Voila!是你爱吃的水果。来的路上正巧看到的,就顺便给你捎来了。”

“谢谢你。”弗以伊说,目光水鸟一般匆匆掠过古费拉克的双眼。后者三两步走到床前。他想起什么,把冒着寒气的大衣脱到一边,然后才拖了把椅子到床前坐下来。“你感到好些了吗?”他把掌心覆在弗以伊打着石膏的手上,动作小心翼翼。

“谢谢你,我感到好多了。这里的床很舒服,医生护士都很周到。”弗以伊很有礼貌地回答他。古费拉克的目光注视着他的睫毛随着气息清浅地一颤一颤。

“……你别这么……这么那什么的看着我。”弗以伊被他注视得不自在,微微侧过脸去。

“什么,亲爱的?”古费拉克回过神来似的,弯起眼睛看他。弗以伊闭上嘴不肯再说了。古费拉克没有再发问。弗以伊的目光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最终将目光降落在窗棂上一块斑斓的铁锈上。

“弗以伊。”古费拉克喊他,于是他的目光重新望向来人的脸庞:“嗯?”

“对不起。”

弗以伊愣了愣。对方的嗓音低下去,和窗外雪落下的声音一起沉到屋底。

“是我让那些害你的人掺和进来的。对不起,这都怪我,你差点死了,都是我害的……”他说,微微抬起下颌,声音跟着脸上欢欣一样的神情摇晃几下,碎成一摊玻璃渣。“你先前冲我生气是对的。你怎么能由着我来呢?”古费拉克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人是我带来的,我负全责。我会让伤害你的人付出代价,哪怕要我牺牲所有。这恐怕是我唯一能做的弥补了。抱歉,这就是我今天全部要说的。好好休息吧,保重。”他霍地站起来,转过身穿上外套。

他就要走到门口了,弗以伊忽然从身后喊住他。古费拉克困难地转过身。

弗以伊即使坐在床上,背依旧挺得很直:“坐下。”

屋子里年纪更小的那一个眨巴两下眼睛,服从地转回来。

“坐下。”弗以伊重复道。古费拉克只好坐回先前的位置。

“你每天几点睡觉?”弗以伊问。

古费拉克张了张嘴,少有地,应付的话卡在喉咙里。

弗以伊等了他一会儿,最终摇了摇头:“我换个问法。你昨晚睡了几个小时?”

“我的黑眼圈这样严重吗?唉,这得怪我最近在写的论文,我的脑袋里除了它什么也记不住了。也许是六个小时吧,我不确定。”古费拉克耸耸肩,“我生活一直很不规律的。”

弗以伊没有评价,只是静静地等他,厚重的瞳色像黑橡木。

古费拉克知道自己没瞒住。“……两个小时。三个小时不到。”他说,自尊心让他受不了不为自己辩解,“对我来说够了。”

“我的事对你影响很大吗?”

他无法对这个问题扯谎。古费拉克退无可退,点了点头。

“这不是你的错。”

“别再安慰我了。”古费拉克苦笑出来,“你很好,好到我有时甚至无法直视你,但有些事你根本无需宽容。你可以去讨厌的,你甚至可以恨我。弗以伊,你有资格有这些想法。你可以把我赶出去,向我砸东西,选择再也不见我,你有权利这样干。”

“古费拉克,这不是宽容不宽容的问题。”弗以伊斜开视线,似乎在思考,“我问你,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你能控制的?”

“我自己的命运。”古费拉克直截了当。

“我觉得没有人能控制得了命运。”弗以伊缓缓地摇头,“我能改变它,利用它,和它斗争,但我却不能控制。这的确很难承认,我无法控制自己在福利院的童年和东拼西凑的教育。试图去控制一些我控制不了的事,会使我看不见我能够改变的命运。我选择走的路上必定有无数没办法被避开的风险,但如果我不走,我会连改变的机会都失去。古费拉克,我们在同一条路上吗?”

“在。很久以前就在了。”古费拉克笃定。

“那么你要习惯面对失控。”弗以伊望向他的眼睛,“如果这次他们得逞了,并不是因为你没有做好。别让不可控的因素耗干你的精力,我们在别的地方还需要你。更何况,”他顿了顿,“我还活着,伤得也不算重。”

“那叫不重吗?”古费拉克叫出声,声音发抖,“弗以伊,我几乎要吓死了!路被封死了,我过不来,就确认不了你是否还活着,你的手指,”他抖得愈发厉害,却伸出手握向弗以伊受伤的手腕,悬在空中不敢下落,最后雪花一样覆在花白的石膏上。“四根,若李告诉我他们踩碎了你四根手指!光是骨折你身上就有十多处!我根本不敢去想象那会有多疼,我愿意用我全身的骨头来换你的,你受的苦已经足够多了!那是在暴风雪里啊,你会死的,你会被活埋在冰雪里,”他受不住了,一把抓住弗以伊没打石膏的手腕,攥在自己心口,“你叫我怎么习惯这些?我要疼死了,弗以伊,弗以伊……”

他一遍又一遍地念,想把人揉进自己的血肉里,对着遍体鳞伤的身体却如何也下不去手,于是抓着弗以伊腕子的手紧得关节都泛了白,好像溺水的人攥住一根救命稻草。

弗以伊想要伸手去抚他的脊梁,但唯一能移动的胳膊正被人缠在怀里。他轻声安抚古费拉克,把嘴里的话一遍一遍重复。古费拉克渐渐平缓下来,虎口却死死扣着弗以伊的手腕,好像怕手里的人变成泥鳅从指缝间溜走。弗以伊调整了一下姿势,纵容了另一人把脑袋枕在他的腿上。大体是这几天没有一日好过,没一会儿,弗以伊就感觉身上的人没了动静。他撑起上半身,看见古费拉克脸朝着他,长长的睫毛垂着,趴在他大腿上睡过去了。

公白飞在公寓的门栏前停下来,转身翻找钥匙。腰上的伤使他这个动作做得很费劲,试了好几次才把拉链拉开。他把钥匙插入钥匙孔,才发现门没锁,疑惑地抬头,看见安灼拉站在几米远的屋檐底下,正眉头紧锁地读手里的一沓信。

“下午好。”公白飞向他打招呼。安灼拉抬头看向他,同时迅速地把那厚厚一大叠信封塞进腰包。他做得很自然,但公白飞见多了人藏东西。他微蹙起眉,用轻松的语调开口:“是家乡寄来的吗?怎么这样多。”

安灼拉摇头,“不是,塞进来的广告而已。”他心不在焉地说,避开公白飞的视线往楼道里走,“我看了,没什么重要的,我一会儿和垃圾一起处理掉。”

“能给我看看吗?我怕有什么漏掉的信件。”公白飞跟上去,向安灼拉伸出手。安灼拉回过身,犹豫地盯着那只手。公白飞的疑心得到了证实,投去不赞同的目光。对方没了退路,不情愿地把东西递出来。公白飞接过,那只捏着信封的手却死咬着不放。

公白飞对眼前的人扬起眉毛。这时,安灼拉忽然做了一个完全出乎他意料的动作——他猛地把信封边缘从公白飞的手心里拉拽出来,三两下揉成一团塞进了口袋。“别浪费你的时间了,我都检查过了,都是低俗广告。”他声音很飘,说完就转身钻进门廊。

这太拙劣了,公白飞想都没想就大步上前,谁知安灼拉迈开长腿跑起来。公白飞拔腿就追,木头楼梯被两人踩得咚咚直响,跑在前面的人嗖地一下钻进房间,迅速关上门。公白飞在门外使劲推。“安灼拉!”他大声说道,用力拧门把手,“开门!”

“真的什么也没有!”安灼拉的倔脾气来得毫无道理,“你不用看了,和你没关系,快回房间去!”

“安灼拉!”公白飞气坏了,握拳捶了捶木门,“把我的信还给我!”

“你再不走,邻居要有意见了!”后者在屋内说道,语气有些虚,却努力装得理直气壮。

“什么啊!”他欺瞒的能力有待提升,公白飞震惊之余想。他意识到自己过去大概高看了安灼拉的成熟程度。也许安灼拉只是在私事上表现得出奇地笨。门背后的人没了反应,公白飞有些急了,“安灼拉,那是我的东西,你没有权利碰它们,更没有权利私自阅读,现在,马上把它们还给我!”

房门从里面扭开了。“你先向我保证,看完后你能当作什么也没看到。”安灼拉很固执地盯着他。公白飞匆忙点头,挤到门缝前。安灼拉把胳膊往他身前一横。

公白飞叹了口气。“我向你保证。”对方把手放下了。他挤进屋里,径直看到那沓信封凌乱地摊在桌上。他要以最快的方式把它们收走。

它们不配让你看一眼,公白飞几乎恐慌地意识到这个想法从未像此时这般强烈。他的呼吸急促,肺部像燃起来了似的,四肢却在发冷汗。如果他次次都做不到让这些信烂在垃圾桶里,至少必须把它们锁在自己房间,而不是把一张张扭曲尖叫的面孔像这样展现在安灼拉面前。这些丑陋的字眼和无法做的抉择不属于眼前这个人,他应该走在进步的路上,去追随他书桌上的那些富有力量的理想。去结束掉它,有个声音对公白飞尖叫。公白飞由着这股力牵起胳膊向那堆东西伸去,肉体却擅自做了反应,他的手像被毒液舔着了似的缩回来。公白飞摁住被灼烂的神经触端,把手指再次伸进毒液里去。火烧的感觉消失了。他看到几个稀疏平常的姓名和地址,有一个真像他的小学老师,它们躺在最上方的信封面上冲他眨眨眼。公白飞产生了幻觉,他退后一步,好似要向地底下跌去。但他的脚后跟却撞在木地板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犯了眩晕,视野发黑。

他失败了,他已经拆开了那张纸。

“记住你刚才向我保证的。”安灼拉的声音从身后掷过来,低低地飞过他耳边轰然炸响。公白飞周身泛着麻,把拆出来的纸放到一边,又去拆下一封。“叮当”几声,几颗子弹蹦出来,咕噜噜从桌子边缘滚下去,掉在他和安灼拉中间。公白飞飞快地弯下腰,赶在安灼拉之前把它们捡起来,一颗一颗立在桌面上。

他继续往下拆,直到一道殷红的裂口撕开了他的视野。公白飞胡乱地扒开叠在一起的牛皮纸,直到裂口露出全貌。小小的包裹被撕开了一条边,红色的血把纸毛边给染透了,蹭了一点到桌面上。公白飞捏起它,用发颤的指腹在血迹上抹过。未凝固的液珠裹着纸屑裹在他手指上,又黏又滑。

“这是你刚弄上去的。”公白飞转过身,愕然道,快步走过去拉安灼拉的手。后者往后一缩,却被他迅速地捉住,拿到眼前掰开。安灼拉掌心握着一道深深的划痕,还在不断往外冒血珠。

一股热流在他眼皮下灼烫地蔓延开。“在这里等我一下。”他放下那只手就往门口走。

“公白飞!你别,这不打紧——”安灼拉兴许是被他这番神色惊到了,伸臂阻拦。

“安灼拉。”公白飞打断了他。他回过头,深吸气,挤出一个安抚的眼神。“我马上就回来,你不要紧张。别去动那只手。”他匆匆跑走下楼,不一会儿,手里拿着一卷医用胶布和消毒酒精上来。

“我想我用不上……”安灼拉有些无措,被对方打断了。“我是学医的,用不用的上我说得算,你不知道那群畜生在刀上都涂了些什么。”公白飞情绪化地用了很重的字眼,同时把安灼拉的手掌摊平。安灼拉疼得嘶嘶抽气。公白飞的动作近乎粗暴,他不知道自己在发什么脾气。气安灼拉私自拿他东西?还是这些信划伤了安灼拉的手?他咬着自己的牙关,小臂肌肉绷得坚硬。安灼拉的手因为疼痛在发颤,却好像和他对抗一般一动也不动。

公白飞把纱布的最后一角贴在安灼拉的皮肤上,松开手退后一步。他们面对面,站着不说话。

“其实我每个月都能收到的,这两天太忙忘记清了。”公白飞终究是率先动了,他拉开椅子坐下来,手掌疲惫地支撑住额头,“我习惯了。你不用这么大反应的。”他伸出手,就要去收拾桌上的狼藉,安灼拉却突兀地伸出手把他摁住。他的姿势很别扭,胳膊从公白飞肩膀与脖颈的空隙间伸过来,公白飞能看见他胳膊上细细的金色毛发。安灼拉的掌心发热,公白飞的手很快出了汗。“你做什么?”他脱口而出。

“你每次都会看,是吗?”安灼拉问他,公白飞很确定他的声音里夹杂着一种复杂纠结的情绪,他读不懂。公白飞不动声色地把手从桌上抽下来。“这次别看了。我已经替你全部看过一遍。”安灼拉探出身,把那堆东西揽到自己身边。

“我会来收拾,谢谢你的关心。”公白飞压抑住心底堆积成塔的躁动。他去挪那堆形状像堡垒的牛皮纸,被安灼拉一掌拍开。

“安灼拉,够了!”公白飞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不明白,这些破烂东西对你来说有什么好看的?”安灼拉根本没打算给他时间阻止,就大力地把桌上的东西全甩到地上,随着“呲啦呲啦”的几声,所有的东西都成了碎片,子弹随着他的动作飞到天上,弹到地面蹦了几蹦,撞上木头门。他转过头,愤怒地看向公白飞:“你为什么总是在抓住各种机会惩罚自己?”

公白飞低头盯着满地的烂纸。

“你必须把这件事告诉警察,”安灼拉继续说,“公白飞,我受够这场没有尽头的拉锯战了。他们在里面塞刀片和子弹等着你来拆!”

“你以为我没说过吗?警察帮不上忙。”公白飞握住双拳,把脸偏向一边,躲避对面的人扑向他的愤怒。

“那你就这样忍着吗,啊?你不想尝试改变吗?公白飞,说话啊!”安灼拉的声音都变了调。他太激动了,公白飞诧异地转过头,看到一张哀求的面孔,“你没有必要做现在这个角色的,你可以去参加公益组织,或者自己创建一个,以你的能力你会做得很好的,社区会保留卫生所,什么也不会少,你只需要离开这份工作——”

“我不能!”公白飞为了阻止他说下去而大喊,痛苦地阖上双目。

“为什么?”安灼拉缓缓地问,速度慢得仿佛每说一个字都很困难。一朵叫做决绝的阴霾遮蔽了他的眼。

公白飞没有看到这一切。他被伤到了,向后退了几步。但安灼拉站起来逼近他,目光隼似地钩住他的眼球,拽住他的头皮。

“公白飞,你在怕什么?还是我该问,你图什么?”公白飞听到他熟悉的人,他一度敬慕过、爱慕过的人问,“你喜欢别人任由你摆布的感觉?巴阿雷给你开出了不菲的价钱?还是你和巴阿雷有……”安灼拉的声音抖了一抖,“你知道所有人会怎么想你吗?他们会想不通,你在听了那么多人的痛喊和尖叫后还怎么能继续下得去手!公白飞,你有时不会感到愧疚到想死,不会睡不着觉吗?你还怎么敢继续做下去,做这样一个杀人凶手?”

他怎么可能不愧疚?他每夜如果不靠酒精与药物要怎么入眠?他的耳膜快被人的尖叫穿破了,他的双手就快要被血蚀烂了,他如何能日日苟活下去?公白飞的肩胛骨撞在水泥墙壁上,从嘴里说出来的却是稳稳的话:“安灼拉,你说的都对。我是拿了巴阿雷的好处,我的学费是由他交的;我的确和他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只是说出来怕脏了你的耳。为了这些我做杀人凶手,你现在知道了,却不会使我有任何改变。只是,你打算怎么处置我呢?你想报警吗?”

安灼拉的蓝眸子里登时窜出火苗。几秒后,那火灭了,灰烬落下来,给他的眼睛蒙上一层雾。

“如果你要报警,这间屋子里没有座机。但从这栋房子出去左转,步行两分钟后会有一个公共电话亭。”公白飞的声音冷得能掉冰渣子,一片一片划破他的喉咙,“如果你已经认定我属于你要铲除的渣滓,就请尽管尝试这样做,而不是对我表现出一副关怀的样子。我会毫不犹豫地怀疑你的目的究竟何在。”

想摧毁一座城,没有那么容易。公白飞的靴子踏在结实的人行道上时,心里头这样想。地上的雪扫得很干净,店铺老板对着被刮断的招牌啐了一口,转头搬出一个新的安上,若无其事地拍拍手。公白飞和他打了个照面,笑着招招手。但转眼他的视线又跟到前方去,随着那只藏青色的腰包拐上另一条道。

弗以伊的伤还没好全就回到工作岗位上。他解释自己不想丢掉工作,老板对他的注意力在这种地方能减少就减少。公白飞注视着那人的背影,他骨折的手还用绷带挂在脖子上,却尽力走得端正。这种固执公白飞只在几人身上见到过,除了他以外,还有一个安灼拉。这使公白飞的眼神黯了一下,把这个名字压下去。如果安灼拉决定与自己对立,他会奉陪到底。但现在,他的任务是保护弗以伊。

起初弗以伊当然不同意这个提议。“我搞特殊到这个地步,和那些谣传也就没有什么区别了。”“你误会了,”公白飞止住巴阿雷欲说的口,对弗以伊说,“我不是作为什么人,来保护作为什么人的你,不是这样。我只是公白飞,你的朋友,现在我担忧你的安全,结伴同行的话多少能有个照应,我们也安心。”弗以伊被说得动摇,巴阿雷乘机补上两句,最后他还是同意了让公白飞在他上下班时跟着。“以防万一,我们怕你走丢的。”巴阿雷冲他挤挤眼。

弗以伊上班的时间比公白飞的早课略早,但为了保证公白飞不会迟到,他执意提前了时间。二月刚至,清晨时天还亮不透,公白飞不敢把视线从弗以伊身上移开,雾浓了还要缩短他们间的距离。这使短短的路程变得格外漫长,公白飞直到确认弗以伊走进了厂区,绷紧的神经才能松懈下来。

他走在回学校的路上,低头端详自己的手。

它们最初握成拳是为了什么事?公白飞努力搜寻着自己的记忆。父亲把一双散发着陈年汗臭的拳套丢给他。他被揍得鼻血流了满脸,父亲把一条毛巾盖到他头上,说擦干净继续。他的眼睛被泪和汗蜇得很疼,但没有酒瓶砸在身上那么痛。后来父亲就喝得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了。

下午公白飞往卫生所走,碰见泰瑞尔领着一帮小弟在收保护费。公白飞和他打了个招呼,掏出钥匙开卫生所的门。过了六点,若李来接班,他收拾东西去接弗以伊回家。

安灼拉先一步从厂里出来,公白飞在角落里等待着,过了一会儿弗以伊挎着包出现在他视野里。公白飞跟上去。几名工人与他并排走着,相互聊着天。公白飞压低了帽檐。

第一个岔路口。公白飞跟着弗以伊过了马路,那几名工人在身后。到了第二个岔路口,公白飞心中警铃大作。工人的交谈声已经停了,他们紧挨着走在弗以伊身后,三人肩并肩,像一堵墙把公白飞和弗以伊隔开来。其中一人似乎转身找东西,目光却往公白飞的方向瞟。厂主这些天在把弗以伊勾结黑帮被报复的谣言往外放,公白飞盯着这几个背影,他不知道这几人中有多少信了这话,但宁可误判,不能缺漏。第三次拐弯时,其中一人离开了队伍,向弗以伊靠近。公白飞把全部感官用到极致,同时缩短自己和弗以伊之间的距离。那人喊了弗以伊,后者回过头去。他们开始交谈,声音不大。公白飞监视他们的同时警惕着身后的那两人。他们的脚尖几乎要踩到弗以伊的脚跟。忽然,四个人同时回过头。公白飞不得不迅速低头,并到对面的人流里。他已经暴露了。如果那个人的手触碰到弗以伊,他就采取措施,公白飞想,果断地抬起目光。那人的胳膊伸向弗以伊裹着石膏的左手,接着,后两人堵上去的脊背挡住了公白飞的视线。

他脚底一蹬,几步穿透人群的隐蔽。后排的两人闻声立刻转身迎向他,被他轻易地击开,身子一斜插在弗以伊和那人中间。“就是他!”一个工人喊,一拳揍在公白飞身上,“弗以伊,就是这个人在跟踪你!”他的同伴勇猛地扑过来用身子挡住弗以伊,另一人去抓公白飞的胳膊。公白飞意识到自己误会了,他怕伤人,顺从地让他把自己的手反剪在背后。

“等等!放开他,”弗以伊说,“他是我的朋友。”

几名工人立刻放开公白飞。“抱歉,抱歉。”其中一个说,有些狐疑不决地看着公白飞,“我们观察到他一直跟在你后面,鬼鬼祟祟的,就以为是什么黑社会。前阵子发生那档子事,我们都知道你被盯上了。”“我们怕你出事,就想着跟上来提醒你。”另一人接话,尴尬地挠挠后脑勺,“所以这个人确实是你的朋友……?”

“我非常确定,”弗以伊用笃定的口吻说,“实际上,如果没有他,我早就死在那场大雪里了。”

“怎么说?”那位工人讶异道。

“我当时快要被真正的黑社会打死了。公白飞撞见了这一幕,他赶走了那些握着凶器的人,并背着我在大雪里步行了将近一个钟头。”弗以伊向他们陈述,“可以这样讲,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这次他跟在我身后,也是为了防止同样的事再出现。”

公白飞被他说得不好意思了,把头埋了下去,“该同大家道歉的人是我,对不起。”他诚恳道,朝三名工人鞠了一躬,“我误会你们了,把你们当成了跟踪弗以伊并要害他的人。你们对他这样关照,我真的非常感激。”

“……我记起你来了!”那位一直没有说话,苦苦思索的工人忽然说,“你是公白飞吗?”

“正是我。”公白飞笑道。

“看来这真是一场十足的误会。”弗以伊也笑了,“能有你们这样一群关心我的朋友同志,我都不知该怎样道谢才好。话说得好,不打不相识。大家想上我那儿去坐一坐吗?”

大伙儿欣然同意。那晚他们在弗以伊的住处聊着天度过。七点时古费拉克出现了,看到屋里一下子多了这么多人头后欣然出门,拎了一大袋食物回来。一群小伙子热热闹闹地做了一桌子菜,稀里呼噜吃了个精光,把碗筷收拾后又坐回地板上讨论最近的报道。弗以伊的家在装下远多过平时的人数后显得更加狭窄,他于是干脆把桌椅都挪到一边,空出一小块空地,在上头铺了条毯子招待客人。过了晚九点,几名工人纷纷表示自己该回去了。公白飞也同弗以伊和古费拉克二人道了别,心情很愉悦地踏上归途。

这愉快的感受一直持续到他走进公寓,爬上楼梯,瞧见安灼拉的房门推开一条缝,里面的人伸出头来看他。“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公白飞,我想为之前的事道歉……”

公白飞看也没看他一眼,自顾自在包里翻找钥匙。安灼拉自动噤了声,看着他慢条斯理地拧开房门,站着脱掉靴子。“不用,我不配得到你的道歉。”直到站进屋里时,公白飞才飘出来这么一句,然后砰地一声拉上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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