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1967年五月的时候,热安坐在草地上宣布:“春天来了。”
“春天早就来了。”赖格尔好笑地看了他一眼。
“不,”他坚持,“我说的春天,是真正的春天,万物苏醒的春天。我有这样的预感。”
“好吧。”赖格尔耸了耸肩。若李提着篮子从远处跑了过来,“你们怎么来得这样早。”他气喘吁吁地说,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是你太幸苦了,我们才是正常的。”赖格尔神色担忧地扫了他一眼,伸手摸摸他的身侧,“你瞧,连肋骨都能摸出来了。你瘦了好多。”
“真的吗?!”若李瞪大了眼睛,提起自己的衣领往里瞅。热安捂住了脸。
“真的!博须埃,你快再帮我摸摸。”若李哀嚎,拽着赖格尔的胳膊就往自己衣服里伸,吓得赖格尔赶紧把手抢回来。
“喂!害不害臊呀你!”他嫌弃地拿手在自己衣服上使劲儿揩,热安笑倒在了草地上。
“知道吗,我听说有一场游行。”热安摆出正经的神情。
“哦?关于什么的?”若李问,这其余两人都来了兴趣。
“推动社会进步。反战,种族,性别平等,政治……什么人都可以说话。”
“噢……那不就是什么都不关于。”赖格尔嘟囔道,被热安瞪了一眼。“嘿!让大家都能说自己的想法才是好的,我倒不觉得是什么坏事。”
“公白飞?”一个试探性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嗯,怎么了,可茜?”公白飞抬起头。安灼拉坐在他身旁,此时正在用小刀削一个苹果。这些天他下班后就来找公白飞,然后两人晚上再一起回家。公白飞忙着给人处理烧伤,给感冒的人配药时,安灼拉就坐在他身边读书写笔记,圆珠笔落在纸面上发出的哒哒的声音成为公白飞思考的背景音。
被他喊到名字的姑娘从外头走进来,瞅了一眼安灼拉,嘴上问:“你现在忙吗?我在收拾家里,要把床搬开,但我找不到泰瑞尔在哪儿。”
安灼拉把苹果切开一半,塞进公白飞手里。“你需要我帮忙吗?”公白飞问,咬了一口苹果。“我也可以去搭把手。”安灼拉说,把苹果皮扔进垃圾篓。可茜高兴地点点头。
他们站起身,一前一后跟着可茜走出去。公白飞常被人请去帮忙搬东西,修水管,甚至看孩子,对这样的事习以为常。莫里森的家离卫生所很近,几步路后他们就站在了那栋楼下。可茜停下来,转过身对两人叮嘱说:“我妈在走道上睡着了,千万别把她吵醒,不然她要骂我。”公白飞点点头,走进楼梯口。他们轻手轻脚地爬上楼层,进入走廊。海耶果然在门口的扶手椅上睡得正香,鼻孔朝天,鼾声如雷。
可茜小心翼翼地把房门推开一条缝,对他们说:“你们往里走,第一间屋子就是。”
安灼拉先一步进了屋子,公白飞跟在他后头。他们往通往卧室的走廊走,最靠近门厅的那扇门半掩着。安灼拉伸手把它完全推开,这时,可茜在后头叫道:“不是这间!”
但已经晚了。房间里头,一个男人坐在床上,回头看向一行人。安灼拉立刻道歉,反手把门拉上。他神情困惑地转回头,和公白飞交换眼神。
“安灼拉,把门打开。”公白飞命令,不理会身后可茜的抽气声。安灼拉抬起手臂,把门再次撞开。房间里的男人他们都认识——那个车祸后被带到卫生所救治,根据巴阿雷所述被送走的独身醉汉。
“这个人是谁?”公白飞转过身,对可茜质问。那日情况紧急,他没有仔细打量昏迷不醒的男人。而现在,坐在阳光下的男人分明有着过分熟悉的下垂眼角和宽厚双肩。
“这是……我爸爸。”可茜看着他,眼睛红了,“对不起,公白飞,他回来了。去年就回来了。我们没告诉你。”
公白飞的双眼猛地睁大了。他转过头,再次去看那男人,接着,身后传来“啪!”的一声脆响。他回身,看到海耶一手拽着可茜的胳膊,另一只手举在空中,再次用力向她脸上扇过去。“啪!”
“你这婊子!”她冲可茜吼道。“不是我,不是我,是他自己推的门,我叫他来帮忙推床的…….”后者哭道,又挨了一耳光,哭得更大声了。“你就是故意的!”海耶气得脸都变了形,“你把公白飞放走了怎么办?叫你闭嘴怎么这么难,这么难,”她用力拧可茜的小臂,安灼拉上前去,努力想把她和可茜分开。
“你就是杰西尼·莫里森?”公白飞艰涩地问。
“对。你是谁?”男人冷冷地问,对屋外的闹剧充耳不闻。
“这不重要。你为什么不回家?”公白飞脱口而出,双腿发软。
“一个没有还手之力的男人不配回家。”杰西尼·莫里森撇过头去,声音阴沉沉的。
公白飞无助地摇头。他用力仰起头颅,想像缺氧的鱼儿那般伸出水面喘气,可他的头顶只有长满霉斑的天花板:“你们觉得我会直接走掉吗?”
“公白飞,你听我解释,”海耶甩开安灼拉挤,“我知道你当初是为了杰西尼的事才留下的——”
“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公白飞激愤地打断她,“七年了,”他颤声说,“你没必要瞒我的,我根本不只是因为这个才留下的!为什么要瞒我呢?”
“你以为我没有把你当自己的儿子吗?”海耶激动起来,唾沫星子喷了一地,“但是我还有两个孩子,要是他们出了半点差错我该怎么办?这些年你做的一切我们都很感激,就连孩子他爸最后也是你亲手救回来的,要是可以,你想要我的命都行!我能怎么办,我不能冒这个险!”
公白飞一声不吭地望着她的脸,又转过头去看杰西尼。海耶张了张嘴,好像还要说些什么,但公白飞已经从她身边挤过去,破门而出了。
公寓楼下的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公白飞背靠着墙门坐在地上,墙壁随着楼梯上的动静贴着他的脊梁震动。很快,震动停下了。安灼拉的声音隔着木门闷闷地传进他耳里:“你在吗?”
“我在。”他低声道。外面的人顿了顿,然后传来一阵布料悉悉索索的声响。
“你还好吗?”声音来源变得和公白飞的高度持平,贴着门发出。
“我没事。”公白飞说,“我就是需要静一会儿。”
“好。”安灼拉回答,“你需要什么,随时叫我。”
他没有动。公白飞意识到安灼拉不打算走。他脑海中浮现出安灼拉坐在走廊地板上的画面:光线从楼下的厅堂透过楼梯的间隙,爬上他的脚脖子,他的肩膀靠在门上。他的胸腔隔着两层骨肉与一道木板贴着自己的胸腔,他听见他的呼吸,心脏如地脉般搏动。
公白飞撑着地板站起来,拉开房门:“你进来吧。”
安灼拉走进来,反手扣上了门锁,在公白飞身边的沙发上找了个位置坐下。公白飞没有看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掌。安灼拉便也一声不吭,视线直直地落在对面的厨房上。房间里寂静得如同一副静止的画,只有对方清浅的呼吸声证明时间的流逝。
“巴阿雷一直知道这件事。”公白飞低着头说。
“他是这个社区的人,他必须和他们站在一起。”安灼拉转过头,望着他说道。
“我以为我也是这个社区的人。”
“你就是。”
公白飞苦涩地看着他。
“我……你介意我拥抱你吗?”安灼拉轻声询问,朝他倾身。公白飞半阖上双目,感受到另一具温暖的躯体小心翼翼地包裹住他的躯干。他试探着抬起双臂,慢慢地环住对方的脊背。安灼拉绷紧的肌肉一点点放松下来,柔和地用手掌在他脊背上一下下安抚。一刻钟后,公白飞推开了他。
“谢谢你,我感到好些了。”他低声呢喃。他情不自禁地握住安灼拉的双手,拇指轻轻地按抚那双掌心。安灼拉发出一声柔软的叹息,没有挣脱。于是他进一步向上摸索,扣住了他的手腕。
公白飞抬头,两人四目相对。“我钦佩你的心胸。”安灼拉说,小心地观察他的反应,“我欣赏你的人格。”他继续道,“我……我喜欢你作为人的部分。”他竟局促得结巴了一下,而凝视公白飞的目光却严肃又炽烈。浓重的情感使他似乎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要把灵魂也倾倒出来铺在人面前。
“啊。”公白飞不知所措地张了张嘴,发出一个无意义的音节。他被这样滚烫的灵魂烧得战栗,下一秒,他松开一只手,将安灼拉的脸颊捧上前,在那双唇上印下一个郑重的吻。对方呆住了,指尖用力攥住了他的手腕,怯怯地尝试着用自己的唇去触碰他的唇。两双唇不断缩小试探间隙,逐渐吻得难舍难分,直到他们快要晕眩过去时才拉开距离。
两人都气喘吁吁,面颊因为缺氧而潮红。安灼拉的唇形虽然饱满,却因为常是绷紧严肃的状态而让人难以起非分之想。然而此时,公白飞才知道它们尝起来是多么柔软,包裹的水渍使其几乎呈现出嫣红的颜色,分外诱人。从前,公白飞觉得安灼拉美,却是好似对博物馆里一尊希腊雕像那样纯艺术性的欣赏。而现在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用贞洁的目光看待他了,至少这双性感的唇一定是。
安灼拉再次靠过来,公白飞温情地接纳了他。这次,安灼拉主动将身体挪向前,唇齿带着明显的青涩和莽撞舔吻上去。公白飞被他撞得不断退后,最后干脆仰倒在沙发上。安灼拉吻他的发丝,鼻尖,眼睑,在他胸前与脖颈处拱来拱去,最后只是羞赧地把头埋进他的颈窝,用唇包住齿叼起一块软肉,舌尖蜻蜓点水般地舔一舔。公白飞被他逗得止不住笑,一翻身把他压在沙发上,揉了揉那头金色的板寸。
“安灼拉,我欣赏你的诚实。”他带着笑意说,用鼻尖嗅了嗅身下人的衣领。安灼拉的呼吸明显加快了,他的也是。他们在急促的呼吸中互相望着对方,都察觉到了彼此身体的变化。
“……不行,我这儿什么都没有。”公白飞艰难地说,推开他的胸膛爬起身。安灼拉发出一声不满的鼻息,却很懂事地点点头。他翻身从沙发上跳下地面,走去厨房端来了两杯水。
“这是做什么,吻后漱口吗?我以为我没有那么招人嫌弃。”公白飞失笑。
安灼拉瞪了他一眼,看到他能够开起玩笑后放松了不少。“润嗓子,你的声音沙哑得像锯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