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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爱潘妮的堕胎手术是在深夜进行的。在此之前,若李大嚷大叫公白飞忘恩负义,最后他们只得答应让他也来帮忙。所有人都不敢睡觉,安灼拉在卫生所门口来回踱步,古费拉克、弗以伊、巴阿雷在树的阴影中窃窃私语。罗曼妮正在长凳上和李鲤低声交谈,诺瓦时不时便抬起头,望望灯火通明的窗户。赖格尔在不远处,和热安坐在一堆土坡上,两人抬头数着天上的星星。

“最后一次反悔的机会。”弗拉维安对爱潘妮说。白炽灯照在爱潘妮的脸上,明晃晃的,但她的双眼却睁得很大。她点点头,紧张地伸出手。弗拉维安握住了那只手。

临时手术室里响起了女孩的痛呼。所有人都不说话了,静静地侧耳聆听。他们能听到隐约若李的说话声,还有公白飞低低的细语。诺瓦不忍心地转开脸,闭上了眼睛。“弗拉维安告诉我,爱潘妮的孕期已经有些太长,差一点就要过期限了,难度和危险系数会大些。”李鲤低声对罗曼妮解释,后者紧张地点点头,焦虑地攥紧衣角。这时,热安用低沉的嗓音念起一首关于星星、风、死亡和勇气的长诗,他的红发被风吹得飘荡。众人的心被暂时安抚,似乎逃离了这分外紧急的时刻。

他们难熬得像一锅温水里的青蛙。终于,卫生所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九双眼睛齐刷刷地射过去,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成一条硬梆梆的弦,像是要把冷飕飕的夜烧出一个洞。

若李紧绷着脸走了出来。

爱潘妮拼命地撕扯着嘴唇,指甲在大腿的皮肉上乱刮。又是一下,她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痛哭出来,太疼了,有把刀捅进了她的下体,要把她浑身的肉都掏空了。一只温暖的手递了过来,有声音在她的耳边柔声地安慰,但她太痛了,这些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让那把刀停下!她大叫,我不堕了!然而它仍在继续,她清晰听到器官内部的某部分纤维被残忍割下的断裂声,疼痛像一根根崩开的弦。愤怒的狂乱之中,她狠狠地咬住那只手,把尖利的牙插进皮肉下。血腥味很快在齿间蔓延。

快好了,快好了,你很坚强。有人说。那只手一动不动,甚至鼓励地送到她嘴边,任由她泄恨。爱潘妮用力地喘着气。气力正在一点点随着汗珠从她身体里流失。她慢慢地卸力,脖子向后瘫去,牙关也逐渐松开。在昏迷前的最后一刻,她眼前浮现出了年幼时离开自己的妈妈。

“她在发烧。”若李说。

“她需要休息。”公白飞说。

“相信公白飞的医术。他是我们中最好的。”弗拉维安说。她的头发汗津津地贴在额头上,左手背上流了一大片血,滴在地上。她好像看也没看到似的。

“弗拉维安,去包扎一下。”若李告诉她,“你会感染的。”

公白飞把所有焦急的人都不由分说地拦在了外面。弗拉维安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床上昏迷过去的人。“如果她死了,一切由我偿还。”她盯着床单上的血迹,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声音却冰冷得骇人,“这件事是我要做的,却是她替我承担危险。我罪不容诛。”

“别说了。”公白飞轻声说,怕话稍微重一点就会把所有人脆弱不堪的神经震断,“你太累了,回去换件衣服吧。”

她缓慢地摇头,俯视着爱潘妮,目不斜视。若李走过来,朝公白飞摇了摇头。“去睡一会儿吧。”他低声说,不让弗拉维安听到,“我会同时看着她俩。”

接下来的夜晚,他们又换了两次班。弗拉维安一夜都睁着眼,她先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后来公白飞搬来了一张椅子,哄着她坐下来。接着她就一直维持着同样的姿势,望着爱潘妮沉思。偶尔他们担忧地朝她望去,会发现她布满血丝的眼里闪着某种光,难以去猜测她究竟在脑海里怎样可怕地拷问、惩罚着自己。

天就这样亮起来了。外面的人一个也没走,就这样横七竖八互相倚靠着睡了一夜。若李伸手摸了摸爱潘妮的额头,然后惊喜地唤醒趴在桌上的公白飞。

公白飞立刻清醒过来,也伸手摸了摸。“烧退了。”他舒了口气。若李小声地欢呼,摇了摇弗拉维安。“别发呆了,爱潘妮退烧了,没事了。”他边说边伸手在她眼前晃。

弗拉维安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反应。若李被她这样子吓坏了,抓起她的手腕就去探脉搏。心跳是正常的,就是整只手臂都冰冷得吓人。她的体力已经到达极限了。

“弗拉维安,爱潘妮没事了。你没事了。”公白飞凑近,对着她的耳朵重复,“去休息吧。她醒来后还需要你,你必须保持精力。”

听到这句,弗拉维安终于勉强地点头了。若李立刻抓起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示意公白飞把门打开。

一开门,安灼拉的脸立刻探进来。若李一分钟也不耽误,把弗拉维安推到他身边。“帮我照顾好她。告诉大家爱潘妮没事了。”公白飞快速地对他交代,看也没看安灼拉一眼。

“好。”安灼拉说。他转过身,半背着弗拉维安走开了。公白飞这才看过去,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早春清晨的雾气里。

“他有时不爱说话,真让人摸不着头脑。”若李从公白飞身后望过去,“你觉得他为什么对这儿的事这么上心?”

“不知道,只是因为同情吧。”公白飞轻耸肩,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

若李摇了摇头,“他刚来时我也这样想,但这么多个月过去了。也许有人会觉得他和弗以伊很像吧,但我感觉他们完全不一样。弗以伊想要每一个人好,让这几条街暖下去。而安灼拉,他有时盯着那些楼房的眼神,让我觉得他像是不惜拿自己当燃料也要把这里一把火烧了似的。你能懂我的意思吧?”

“他痛恨使这个地方一刻不停歇运作下去的东西。”公白飞回答,自嘲道,“包括我这样的,这台丑陋机器的机械臂。”

“你怎么这样说!”若李惊讶道,“使这台机器往下转的绝不是你或者巴阿雷。飞儿,你本只是个普通大学生罢了,那些身份都是强加于你的。”

公白飞回过头看他:“什么身份?你不也和我一样吗,俩无证医生。”

“不是吧?”若李忽然笑了,揶揄地戳了戳他的肩,“公白飞,我不是傻子,不会在这里呆了这么长时间还不知道你一天到晚都在忙什么的。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而已。”

公白飞愣了好一会儿。“弗拉维安还老用这个威胁我。”他郁闷地说。

“嘿,这不是重点。”若李不满地看着他,“你居然一直不信任我。这真令人难过。”

“我没有,我从来没有不信任你。”他辩解,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我只是不想让太多人搅这趟混水,这种事我一个人干就好了。现在我估计没有人是不知道的了。”

“安灼拉知道吗?”若李拿手指了指屋外。

公白飞偏过头,“他是意外发现的。这大概超出他的道德底线了吧,我该庆幸他不信任警察,否则我现在大概在吃牢饭。”

“你打算怎么办?”若李皱起眉头。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公白飞安抚地朝他笑笑,“我暂时还不能离开这里。其实如果我是他,我也会这样做的。毕竟,我已经数不清自己到底沾染了多少条人命。”

他们这样守到中午。可茜偷偷把饭从楼上送了下来,告诉他们泰瑞尔还在生气,不许她来看望爱潘妮。罗曼妮听到爱潘妮平安后匆匆忙忙地赶回学校去了,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散去。

直到阳光再次向楼后方斜射,被褥里传来几声微弱的咳嗽。公白飞和若李立刻围上去。

“感觉怎么样?”若李迅速地拿来一杯水和一粒药片,“消炎药,吃了吧,你会感到好些的。”他轻声细语地哄。爱潘妮迟钝地环顾四周,接过水,把药塞进嘴里。

她艰涩地分开双唇,沙哑的喉咙里拼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弗拉维安呢……?”

“我去喊她。”若李立即说道,转身疾步出门。

“她守了你一整夜,怎么劝也不听,一直等到你早上退烧了才肯休息。”公白飞温柔地解释。她僵硬地点点头,目光不断地向门外看去。

爱潘妮不肯再睡了。于是他们就这样坐着,等若李回来。过了半小时左右,弗拉维安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爱潘妮。”她的目光炯炯地落在床上的女孩身上,伸臂用力握住她的手。

“弗拉维安,我,”爱潘妮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她。

弗拉维安微笑了。“你没事,太好了。我为你感到骄傲。”爱潘妮把她包着纱布的手贴到自己脸上。弗拉维安愣了愣,任听她的摆布。

“对不起,我把你咬伤了。”爱潘妮轻声说。

弗拉维安摇了摇头。“这些痛苦本该发生在我身上的。”她说,“我是在为了我自己的目的让你受苦。”

“老大!”爱潘妮忽然叫道,“不要再这样说了!我们是共同的,仅仅你是我们的领袖而已。”

“飞儿,若李,谢谢你们照顾她。”弗拉维安回过头,“我——”

“我说,我们还要这样互相肉麻到什么时候?”她还没说完,就被若李愤愤地打断,“病人要休息,陪护更要休息。全部人,都给我回去睡觉!

爱潘妮恢复得很快。泰瑞尔把她赶出了家门,并威胁她如果再在这附近做交易就打烂她的腿。爱潘妮气坏了,却拿泰瑞尔没法子。他保不准真会打断她的腿。

古费拉克有一天却找上她。“爱潘妮,我有个主意。”他说,神情难得的认真,“我朋友的餐馆缺一个服务生,你觉得你能做吗?工资不高,工作不轻松,但是好歹能有口饭吃。”

她想都不想,一口应下。公白飞觉得这时她总在社区晃不安全,于是古费拉克干脆提出让她暂时住到自己那儿去。最后变成了他和弗以伊睡客厅,把卧室让给爱潘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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