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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清洁工死了。

她死在堕胎后的第三天下午,仓库旁边的家里。与其说是家,那个陷入墙壁的方洞更像一个厕所隔间,斜切的天花板让任何试图将身体塞入其中的人都必须匍匐。她的儿子听说她没去上班后破开她的门,在褐色的被褥里找到她的尸体。她死了,感染的伤口沁出浓水,染湿了衣物。她十七岁的儿子没有哭。他把母亲溃烂的身体从老鼠洞般的住所拖出来,拽着她的两条胳膊背到身上。他背着她走到她工作的地方,那座百货中心的洗手间里,用拖把清出一间隔间,然后脱去母亲身上的衣物,把一桶桶清水浇在她身上。接着他花光身上所有的钱买了一条打折的新裙子,回到洗手间,将母亲软绵绵的裸体填进去。做完这一切,他背着母亲再次上路,然后一脚踹开卫生所的门。

铁门“哐当”一声巨响,撞在铁皮墙上,大雪后重建的铁棚子嘎吱嘎吱直晃。少年踏进来,眼睛扫视一圈,抓住那张为来看诊的人准备的椅子。他走过去,把母亲放在上头。他一松手,母亲的头就向一边倒去,他赶忙扶住,重新将她靠在椅背上。但她又向下滑去,少年双手托住她的腋下,把她稳稳地固定好。

“这是我妈。她死了。你们死了。”他向屋里的人宣布。

从他进来的那一刻起,公白飞就认出了他背上的女人。此时他刷地推开桌子站起来,冲到那具毫无生气的躯体面前,跪下去探她的鼻息。弗拉维安紧随其后。

他们的行为毫无意义——下垂的四肢和面色,她已经不可能是活人了,公白飞心里清楚。但当他的手指碰到没有体温的皮肤,他还是没止住颤抖。恶臭已经开始从尸体上散发,死人的伤口已经无法再流脓了,但细菌与真菌在湿润的滋养下会着床,蚕食富含蛋白质的肉块与组织。

“你给她做的手术,是吗?”少年俯视他。

“是。”公白飞点头。他失去了支撑的气力,伏倒在女人的裙裳上。死亡的气味渗入他的头皮。

“我很抱歉……”弗拉维安在他身后低声说。但少年冲公白飞咆哮:“你这个杀人犯!!”他眼里的麻木裂开一道口子,黑烟冒出来,形成两道涡旋。涡旋幻化出女人的手,它们抓住衣角,桌腿,结块的头发,那样用力,以至于污黑的手背里突起一根一根青筋。她想呀,她想抓住一切能留下的东西,她在这世上最熟悉的事物,是那些拖把吗,那些沾着尿渍的马桶?泪水从黑黝黝的眼眶里涌出来,这双饱经沧桑的手被冲碎了。

“对不起,”公白飞对眼前的人说,“对不起,对不起。”他把稚嫩的拳脚砸在公白飞的身上,而公白飞竟悲哀地想,它们怎么那样的轻。为什么不再重一点呢,泰瑞尔,你当年为什么不再重一点呢?我不会反抗的,我不会反抗的。“我的妈妈没了!”少年哀泣,揪住公白飞的头发,“你把我妈还回来!”公白飞无助地摇头,“我做不到,对不起,我做不到。”深入他体内的鱼线因为受力而绷成锐利的弓,割破他的咽喉。公白飞活生生地感到心脏被勾着在食道里一点点往外挤,随着胃液的酸味呕出来。“我该怎么赔偿你,我怎么才能弥补?”他七年前的心脏在他体外蠕动肌肉,空心的他蠕动双唇。

“——我要你的命!你能给吗?”那孩子的声音走了形。他的身子好像要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啃得倒下去,只有溜圆的眼珠因为用力突出。

公白飞垂下头,散落的发顺着双肩滑下去,露出一截脆弱的后颈。“如果这能弥补。”他低声说。

房间在某一个时空罅隙中失去了实感。物体漂浮起来,接着狠狠地砸下去。公白飞的膝盖随着一起砸在地面上。丧母的少年在门口激烈地挣扎,弗拉维安把他摁倒在地。“我带你去见巴阿雷,他会给你一个交代!”她对少年大声喊,声音嘶哑。泰瑞尔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外,几个人围在门口,要上去帮忙。

“别伤害他!”公白飞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住手!”他一瘸一拐地走到众人面前,少年挣开弗拉维安爬起来,对着他扇了一巴掌,狠狠地吐了口唾沫:“你个畜生!”

门外的人不再犹豫,冲上来把他按在门框上。弗拉维安要把公白飞推到外面去,被后者用力甩开。他还要走到那少年面前,还要看看那位死去的妇女的脸。但泰瑞尔迅速指挥人把少年拽出屋子拖上街道,弗拉维安的胸口还在剧烈起伏,她张开手臂,用身体拦在卫生所门口。“飞儿。”她唤,“飞儿。”

公白飞颤栗了一下。黄昏的血红撒在街上。他转身,狼狈不堪地逃进那一片血海里。

安德把空瓶子从公白飞面前挪开,用起瓶器拔开新的酒瓶塞,推到他面前。他对着嘴大口大口地灌下去,双眼在辛辣液体的刺激下泛出猩红。安德往椅背一靠,给自己也开了瓶啤酒。她始终保持着沉默,因为她心里知道这时候说什么公白飞都听不到。此时的公白飞会像一座雕塑,用任何他能抓到的麻醉剂塑封自己,接着剩下的一整晚都不会再动。安德爱在他醉倒后捉弄他,等他醒来时看他窘迫的模样。但在那之前,她会把她的玩伴照顾好。

安德不知道他们在这儿坐了多久了。前一个小时她还有力气和熟人吃烧烤,偶尔转回来看一眼公白飞,而现在她实在累坏了,索性把脑袋枕在手臂上合了眼。她睡得很香,直到有几个喝醉的客人将她吵醒。她伸了个懒腰,撑起身子走到吧台前。“哥,几点了?”她睡意惺忪地问。躲在台子后的掌柜正在对着灯泡擦摆件,头也不抬地答:“三点二十分。”安德道了句谢,绕回座位。公白飞还维持着她睡着前的姿势,靠着椅背,视线盯着某个点。安德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飞儿,三点了。”

公白飞没什么动静。过了几秒后,他点点头。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安德呲啦一声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来。她开了罐果汁,没喝几口,眼角瞥到酒吧的门被推开了。她埋头,咕咚咕咚咽下果汁,再抬头时,眼前多了个人。

“晚上好,”安德冲来人举了举杯,“或者早上好,随你怎么叫。这儿的人没有白天黑夜。”

安灼拉没回话。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公白飞脸上,然后看到他手肘边整整齐齐摆了三排的空酒瓶,不由得皱起眉头。

“哟,这是不认识我了。”安德朝他扬起下颌。她的眼线花掉了,糊在眼皮上黑乎乎的。“我却认识你。去年和公白飞一起来派对的那小子。自从你来了,飞儿再也不来找我们玩了,我们那个寂寞呀……不过,”安德手臂一挥,把公白飞揽进怀里,“今天我们玩得倒畅快,对吗飞儿?”

公白飞此时沉在一汪水缸里。海洋馆里的白鲸大抵也是这种感觉。外界的声音由他接收到时已受了水波的干扰,他听不清,于是胡乱应了一声。模糊的视线中,他隐约觉得有副熟悉的轮廓在面前晃动,但他看不清。他也不愿看清。

“公白飞。”有人对他说,“公白飞,你该回家了。”

“你在演什么三流电影吗?”安德用手掌撑着下巴,顽皮地眨眼。

“我总算找到你了,”那人不理她,继续说,“对不起,我来得有些晚。巴阿雷告诉我你可能会在某个酒吧,但他不知道具体会是哪儿,所以我把附近的酒吧都去了一遍。公白飞,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公白飞一动也不动。

“他听不到,他醉得厉害。”安德懒懒地回答。

“作为朋友,你或许该在他失控时阻止他,而不是坐在这儿冷嘲热讽。”那人仿佛头一次看到她,出言带刺。

安德嘻嘻地笑:“‘失控’?你如果是他的朋友,就该对他的常态有些了解呀。”

他的眉头皱得更厉害:“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不需要你来教我。”

安德怜惜地摇头,“可怜,可怜。飞儿,”她拍了拍身边的人,动作好像在抚玩一具玩偶,“你是不是从没和这个小可怜讲过真话?他现在还拿你当舍身为人的圣子呢。”

“公白飞,和我走。”那人伸手去拉公白飞的胳膊。

“让我猜测一下,你一定听过那个街头黑人痛哭求饶的悲情剧本吧?”安德侧身挡住公白飞。

“什么剧本?”他犹疑了一会儿,问。

“哦,就是关于我们的医生是怎么把自己混进黑帮里去的故事。”安德兴致盎然,“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我当然知道,在最开始的时候就知道了。”他烦躁不安地说,“我现在没空和你扯,让我把他带回去。”

安德让开了,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把公白飞脸前的酒瓶挪开。“你一直很钦佩他吧?”她忽然开口,“我当年也是。我觉得他是我见过的最无私的人。可惜我后来才知道他只是个懦夫。”她脑海中有个想法浮上来,酒精迅速地将它加了热。她觉得自己的脸颊都因为兴奋泛了红晕:“公白飞有一个藏得很深的秘密,他从没和任何人说过。而我却碰巧知道。”

公白飞的耳朵终于捕捉到了自己的名字。他努力地抬起头:“什么?”

他看到安德的脸向他靠近,然后脸颊被人拍了拍。“宝贝儿,你醒了?我正准备和别人分享你的精彩故事呢。”安德用亲昵的语气说。

公白飞隐约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他疑惑地问:“什么精彩故事?”

“宝贝,你忘了吗?你和巴阿雷的结缘呀。”安德弯着眼,“和朋友还是坦诚相待比较好吧。不过我知道你这人没胆子说,所以我来代劳,这听上去是不是不错?我替你瞒了这么久,看别人对你毕恭毕敬的,我都要消化不良了。”

水缸哗啦啦地破碎了,玻璃片和冷水将公白飞浇得打了一个激灵。“安德,你在说什么?”他吃惊道,身上的热潮迅速退下去,体表很快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安德看了他一会儿,慢慢地鼓起了掌。“公白飞,你不去当演员实在可惜。”她说,“如果不是詹姆斯这一茬,我不会把这件事说出来。我不是那样无聊的人。但我没想到你这么多年不仅是当了懦夫,还变得如此忘恩负义。我的确喜欢你这个调调,”安德摇头,“但詹姆斯是我们的朋友。你玷污了他,我也只好把你这伪君子的面具撕下来了。”

“安德,我求求你……”公白飞的面色彻底变得苍白。

“懦夫!”安德对他啐了一口。“安灼拉,你不是想知道公白飞到底怎么和黑人混上的吗?几年前他被那群混混拉到垃圾堆里往死里揍了一顿。他们扒光了他的衣服,用枪怼着他的脑袋叫他一路爬到巴阿雷面前,如果敢不答应给他效力就把枪管子操进他的屁眼里。这个人天天装得自己心怀慈悲到处救济,我敢保证,他心里恨透了这群黑鬼!你该看看他最开始时那副惨样,每天被欺辱得不堪重负,破破烂烂浑身是伤地来找我和詹姆斯。你有本事装自己心甘情愿,却没本事去反抗,不就是点面子吗,你何苦来呢公白飞?”

公白飞的瞳孔剧烈收缩。他的视线终于聚焦在一处,聚焦的中心是安灼拉被情绪席卷的脸。他都做了什么?恐惧从他脑海的裂缝中钻进来,随后迅速膨胀开,胀得他的心脏狂跳不止。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他哑着嗓子问。

“哦,我的朋友,亲爱的飞儿。”安德摇头,“你亲口告诉我的,你不记得了吗?你还是喝醉后可爱些,话又多,还主动。你的嘴总能用来做些更有意义的事——”

“住嘴!”公白飞张了张口,随即意识到这个词不是自他口中发出。他转过头,看到安灼拉怒不可遏的神情,“无论你是谁,公白飞做了什么,都不能受这样的侮辱——”

“我想飞儿早就习惯了侮辱,这点对他不过是小儿科,我说的对吗?”安德嘲弄道。

没有人答话。公白飞的双唇颤抖得发不出声音。他无法直视安灼拉的蓝眼睛,却又无法挪开。他该说些什么呢?解释这才是自己当打手的真实原因?公白飞开不了口。

安德从他身边挤过去,接着传来酒吧的卷帘门被推开又撞回去的声音。

“你怎么能允许呢?”安灼拉轻声问他,“你怎么能允许他们这么做呢。”一道一道泪从他脸颊上滑过,他喃喃着,逐渐泣不成声。公白飞站在原地,直到他甩开眼泪,吐词清晰地说:“公白飞,我们回家。”

他们走在凌晨的街道上,沉默着,公白飞恍惚间觉得时间好像回到了去年。天上的星星朦胧遥远,城市的深夜吵闹,它们不愿靠近。

公白飞小时候有一本这样的书,里面画满了星系。到了晚上他会把它翻开,摊在枕头旁边,让窗外红色的霓虹灯能照到书页上。他相信书里的星星一定也在发光。城市的灯总是很孤独,让星星们去陪它吧,纸上的也行。

他以前常常输掉比赛。有次父亲发脾气,把他一沓的书都扔进火里。他指责他因为这些才得了近视,而在场上不能戴眼镜。公白飞相信,如果眼镜不要钱,他一定会把他的镜片也踩碎。书一部分是四处借来的,一部分是他从垃圾桶里捡来的。他的父亲,一名退伍的拳击手,后半人生在急速走下坡路。他酗酒赌博,靠低级比赛维持生计,到后来那样的赛事也不再邀请他了,于是他只好转去地下。他坚信是黑人与移民抢夺走了他的工作,于是在一次示威中拿酒瓶敲破在别人头颅上。他们激烈地打起来,直到武装警察出现,将对方拉上了防暴车。

公白飞记得,泰瑞尔和自己那时都还年纪不大。他看着这群没有读完学的少年不太熟练地把他围在中心。领头的那个脸上挂着泪,指着他的胸膛痛斥他的罪行。

他站着,一动也没有动。他的弟弟在楼梯口看见了,躲在扶手后面哭。他想转头和他说没事的,但他可能还是有些低估了一群高中生能制造出的威力。

巴阿雷见到他一塌糊涂的样子后勃然大怒,当即给了泰瑞尔重重的两巴掌。若不是海耶拦着,他差点把几个人揍得从楼梯上摔滚下去。但是公白飞留了下来,并且再也没走。

杰西尼·莫里森第二天没有回来,第三天也没有。一个星期后,海耶去警察局寻找自己的丈夫,被告知他已经走了。他就像忽然蒸发了,公白飞在脑海里却无比清晰地知道他死于蓄意谋杀,替罪羊是狙击手伸出窗的黑黝黝的枪口,主谋是所有讲述欺瞒人、教人眼盲听聋的故事主角。

安灼拉用钥匙打开了自己的房门,把公白飞推进去。“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他对公白飞说。他跑进屋里,拉开衣柜东翻西找,抱着一叠毛巾回来了。

“拿去,你就用我的卫生间吧。”安灼拉说。

“我不要。”公白飞说。

安灼拉正往后走,顿时把迈出去的腿收回来。“你说什么?”他有些困惑地问。

公白飞摇摇头。周遭随着这动作在他眼前晃了几下,安灼拉反应很快,立刻伸手扶住他。“我说,我不要洗。”他重复。

“但是……”安灼拉低头看他身上。公白飞知道自己看上去一定糟透了,就轻轻把他推开:“你别看,脏。”

“所以才要洗澡呀。”安灼拉软下语调劝。公白飞把他往里屋推了一把,然后扶着墙移动到饭桌边。安灼拉只好给他拉开椅子,让他坐下。

“好吧,如果你不洗澡,现在想做什么呢?”安灼拉在他旁边坐好。“我有些事……想告诉你。”公白飞说。安灼拉担忧地望着他:“是很要紧的事吗?要不你还是躺下来吧,把外衣脱了就好了。我不介意的。”“不。”公白飞很坚决地说道。他不敢摇头了,怕自己再一头栽到地上。安灼拉看了他一会儿,点头:“好,那你就说吧。把你要说的都告诉我,我听着。”

于是公白飞开始说这一切。一开始,他说得磕磕绊绊,但慢慢地,他的话像被揉皱的纸团一样舒展开来,带着褶皱的柔软。他从自己的童年开始说,那些开在赌场的拳赛,他和其他年龄相仿的少年负责热场子;他酗酒的父亲,在百货中心当收银员的母亲。当他说到那场游行示威时,安灼拉握紧了他放在桌上的手。接着他说起自己日复一日的工作,每每说不下去时,他将脸埋进手心里流泪,直到自己喘过气来,然后再接着讲述下去。

晃眼的灯下,他们注视对方,双目都泛着红,嘴角挂着同样的苦笑。“那天,你问我,我每天是如何睡着觉的。”公白飞轻声说,“我……”

“我知道,你没有一天睡好过。”安灼拉抢在他前头回答,“我知道,公白飞,我都知道。我是故意那样说的,我知道这会让你难受,我想让你离开这。你在这里会死的,你会把自己折磨死的。对不起,对不起。”

公白飞怔怔地看他,伸手去擦他脸上的泪水。

“你傻呀,你这辈子都偿还不了这种东西的。你偿还不了的。”他流着泪说。

“我试试看吧,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公白飞弯眼睛,他费力地向安灼拉伸出胳膊,手掌捧起他的脸颊。

“这根本不是你的错。”安灼拉重重地说。公白飞没有回答,他知道安灼拉不需要他的回答。回答早已长在他们心中,在缄默里,它的根部包裹脏器,叶片冒出枝叶,只有当他们死去,人们剖开他们的尸体,这两株一模一样却由不同的血肉滋养的树才将见到天日。

“我们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安灼拉重复他的话。

“所以你来到了这里。”

“是的。”安灼拉凝视着他,“我是一场融工运动的成员。”

“我知道。”公白飞柔和地说。

安灼拉忽然伸出手臂,用力抓住他的手腕:“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你会去一条充斥着毒品与穷困的街区找到巴阿雷,主动告诉他你愿意给他当打手吗?”

“如果你问,我会说我没有选择。”公白飞低垂下睫毛。

“迟早有一天,巴阿雷会把自己发展成一个黑帮。而你将会成为他最有力的帮手,帮派的王牌武器。我不知道那时你的手上将染上多少人的血,甚至多少条人命。到那时,你依旧要说你是自愿的吗?”安灼拉牢牢地扣着他。

“别这样质问我。”他被那几个字眼刺得一颤,“我想你还没有资格对巴阿雷指指点点。我的确厌恶这种处理方式,我厌倦了不断卷入没有意义的流血与冲突,我改变不了贫穷带来的狭隘与闭塞,我治疗他们,他们却会一次次地回来,我——”

“你只需要回答我,如果有别的选择,你还会这样做吗?”安灼拉坚持问。

“只要人们需要,我就会不竭余力地去做。”公白飞愠怒地回答。

对方缄默下来。过了半晌,公白飞说:“我现在想洗个澡,你介意吗?”

“当然不。”安灼拉站起身,“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帮你放水。”

公白飞点点头。他实在没有力气动了,而且他怕自己摔倒,给安灼拉造成更大的麻烦。不远处浴室里传来水声,热乎乎的蒸汽很快充盈了房间。公白飞忽然被一股浓浓的睡意席卷,他挣扎着用手肘支着桌子,架起自己昏沉的头颅。模糊间,安灼拉走到他面前,向公白飞伸出一只撸起袖子的手。公白飞拽住他,把自己从座位上拉起来。但他立刻就有些后悔。他的腿脚像橡皮一样软,他站直不足一秒,就不得不朝最近的倚靠物倾倒过去——他倒在安灼拉身上。后者用力撑住他的腋下,然后一点一点向浴室挪。

“你晕吗?”安灼拉问,因为姿势原因,声音贴着公白飞的脖颈。他们已经站在卫生间里,公白飞松开安灼拉,扶住洗手台。“我,”他张张嘴,忽然扭过脸,呕吐物倾泻而出。他抠紧了墙壁上的缝隙,喝进去的酒水大片大片地泼在瓷砖上。

他彻底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安灼拉拿方巾擦他的嘴,解了他的衬衣挂在门后面。公白飞没有反抗,于是安灼拉接着动手,帮他把腰带解下来。他配合地抬起臂,让裤腰落在地上,然后由着对方把自己剥得精光。安灼拉拉开浴帘,弯腰试了试浴缸里的水温。“水是温的,应该不会烫,你进去洗吧。我去帮你找衣服,你有事就叫我。”安灼拉转身对他说,公白飞点头,于是他接着说,“我扶你进去。”然后将他的胳膊揽到背后。公白飞将重心挪到他背上,他听到安灼拉说“先放一条腿”,就抬起左腿。这动作他做得实在吃力,安灼拉腾出一只手,抓住他的大腿搬进水里。然后是另一条。公白飞一点点在浴缸中坐下去,安灼拉帮他把帘子拉好,塞进浴缸里。

他实在太困了,连安灼拉什么时候出去的都不知道。墙壁的玻璃台上几个瓶子和一块肥皂,他伸手去摸,却不小心使肥皂滑进了水里,“扑通”一声溅起水花。公白飞只好弯下腰去,在水里摸索。他折腾了半天也捡着,肥皂被水波推得越来越远了。他精疲力竭地直起身,用脊梁抵住墙壁。过了一会儿 ,他的眼皮就耷拉下去,最后索性合上。

迷迷糊糊中,安灼拉在外头叫他。接着,浴帘被人大力扯开。“公白飞!”

公白飞惊醒,在水里扑腾了几下。“没事,没事。”安灼拉赶忙说,“你太久不出来,我就来看你一眼。”帘子被放回去,公白飞听到一阵动静,不一会儿,安灼拉的脑袋重新探入他的视野。“我来帮你吧。”他说,胳膊上挂着毛巾。

安灼拉把帘子彻底拉开,然后帮来一张板凳,坐到浴缸边上。他指挥公白飞转过去,背对向他,然后开始用湿毛巾擦他的身子。擦完一道后他站起来拿肥皂,打出泡沫后抹到公白飞的胳膊上。他洗得很粗率,能搓到的地方就多搓搓,不太方便的直接忽略。然后,他把胳膊伸到水底下,拉起阀子。

一缸浑浊的水咕噜咕噜流走,安灼拉打开了水龙头,把清水冲到公白飞身上,让肥皂泡从皮肤上滑下去。他用干净的浴巾把公白飞裹起来,把他从浴缸里搬出来放到马桶上,套进睡衣裤里。

当公白飞散发着肥皂香气被安灼拉塞进被窝里、押好被角时,窗外已经淡淡地泛起天光。安灼拉胡乱给自己冲了个澡,在他身边的位置躺好。这张床对于两个成年男性来说还是狭窄了些,公白飞块头又大,安灼拉缩手缩脚地翻了个身,肩胛骨抵着另一人的肩胛骨。“离天亮还有一会儿,睡吧。”他在公白飞身后说。公白飞含糊地应声,深陷进柔软的被褥里。两人的呼吸渐渐变成了同样频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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