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傍晚,安灼拉穿着工厂的制服,独身一人出现在卫生所门口。他警惕地环顾四周,然后侧身钻进铁皮棚。
“晚上好。”弗拉维安对他说,没有表现出意外。
“弗拉维安,我想问你一件事,关于公白飞的。”安灼拉说,攥着斜在身上的挎包。
“问吧。公白飞不知道你最近的行动轨迹,包括但不限于你自己来这儿晃,对吗?”
安灼拉愣了片刻,随即干脆地承认:“是,我想他不知道。请不要告诉他,我知道你是他的朋友,但请宽容这一次,时机到了我会自己向他解释。”
“你想问什么?”弗拉维安没有答复他,锐利的目光在他身上打转。安灼拉不舒服地动了动身子。
“公白飞在这里的工作是做什么?”
黑发的姑娘动了动眉毛:“看诊、体检、包扎、带孩子、当心理医生、调解邻里关系,什么都做。”
“‘什么都做’是什么意思?”安灼拉说,仍站在原地没动。
“意思是说不完。我以为你这几天应该至少有些收获。”弗拉维安回答。
“他为什么一周都没有出门?”
“安灼拉,你在这里审问我没有用。他前段时间累伤了,是我逼着他在家休息的,不然他不会答应请假。”弗拉维安站起身,把药剂排回柜里。
“你们让公白飞做什么了?”安灼拉警惕地竖起耳朵,盯着弗拉维安的脸,“什么样的事会让他突然累成这样?”
“安灼拉,你很聪明,四个月的相处让你心里已经有了一半答案,”她平静地说,不为所动地回视,“但请把这些问题留给当事人吧。我没有权利替他作答。如果他到现在都一直选择不向你披露,恕我也无可奉告。反而是你,我对你的行动也抱有疑问:你为什么来美国?”
安灼拉沉默地咬住唇。弗拉维安轻轻笑了:“不愿意说?保密规定?还是不知道?”
“我想,我有很多事还需要学习。”他抬起眼,谨慎地回答道,“请不要笑话我。”
弗拉维安望着他,露出一个微笑。“我不会的。”她保证,“对于勇于改变的学习者,永远不会。这里随时欢迎你,自己来找答案吧。”
“飞儿。”
公白飞抬头看了一眼门外,放下手里的资料。他有些日子没来,缺下的事项和学业堆了一沓:“怎么了?”
泰瑞尔斜身倚在铁皮墙上。他没有看公白飞,低头玩弄着拉链:“这件事你处理得很不错。”
距离公白飞把詹姆斯堵在巷子里已经过去大半个月。很不错,意思就是詹姆斯这段时间都没有出现。公白飞没说话,静静地坐在原处没动。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每次都会这么管用。”泰瑞尔突兀地说道,抬头盯着眼前彬彬有礼的医学生。对方没有回答,于是他加上一句:“我很敬佩。”
医学生依旧无动于衷。黑人磨了磨牙,急躁道:“公白飞,我是说,我想要你教我。”
“我拒绝你的要求。”他开口说道,听不出语气,“对此我无可奉告。”
“你知道我是要用这些做什么的。你知道你为谁服务。”泰瑞尔阴沉地看着他,被他少有的拒绝态度激怒了,“不要总是让我提醒你。”
“我很抱歉。”公白飞缓缓地摇头,眼神忽然变得悲戚,“我真的很遗憾,但这个要求我无法满足,因为我自己根本不想这样。”
黑人盯了他一会儿,目光变得狠厉。公白飞的嗓子里冒出汩汩酸液,他仰头,毫不退缩地迎上目光。两人一动不动对视,僵持不下,直到被若李疑惑的声音打断:“泰瑞尔,你站在这儿干什么?”
泰瑞尔立刻收回威胁的神色,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没什么,我走了。”他边说,迅速地便向后退去,不一会儿一个急转弯消失在街上。
公白飞这才注意到若李身后还跟了一个人。“安灼拉?你没有去上班吗?”他惊道。
“我在来的路上遇见他正在社区里乱逛。我想应该是来找你的,就把他抓过来了,省得他再迷路走到什么危险的地方去。还有,公白飞,今天是星期六。”若李解释,看了公白飞一眼,“他们怎么就把你放来上班了?我看你还得再补一觉才行。”
“公白飞,我要和你谈谈。”安灼拉说,蓝色的眼睛钉在他身上。
“我知道经过你手的病人多得数不清,但我希望你还记得在报刊出事的那晚来找你的姑娘。”安灼拉站在门口,没有要进去的意思。若李眨了眨眼,偏过身子钻进卫生所里去了。
公白飞敏感地听出了他话里的刺:“我记得,发生什么了?”
“公白飞先生,你在这里的工作是什么?”安灼拉声色俱厉,逼近半步。
公白飞看着他不说话。
“你不回答我也没关系,我不听虚伪的人说的话。”安灼拉淡漠道。“借一步说话,这是为了维护你单薄的尊严,尽管你不配被维护。”
说罢,他转过头就走。确认公白飞跟过来后,安灼拉大步向前走去,疾速穿过社区的街道,直到走出黑人街区的范围。公白飞始终一声不响地紧跟在他身后。他在一处偏僻的街角停下来,四处望了望,确认四周无人后转向公白飞。
“那个姑娘来找我了。提着刀来的。准确地说,她是来找你的,但你恰巧不在,或是藏在屋子里不说话,于是她敲响了我的门。她父亲倒在血泊里的那晚,她看到了你的脸。”
公白飞皱紧了眉:“她的父亲在哪?”
“死了。”安灼拉说,盯着他的脸,“破伤风。”
公白飞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你在现场做什么?”安灼拉逼问。
“……这还重要吗?”公白飞望向他。
“因为我还可悲地抱着最后一丝幻想,”安灼拉咬牙,“现在看来没有必要了。”说罢,他猛地转身走了。公白飞的耳边逐渐被风声淹没,只听到安灼拉远去的脚步声像冻僵的摆钟,一下一下敲在硬梆梆的地面上。
“你还好吗?”弗以伊忍不住问,他旁边岗位上的同事捂着身子用力干呕,接着猛烈地咳嗽,“我扶你去医务室吧,如果你得了风寒,一定不要逞能。”
女工摇摇头。“我没事。”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它三个月大了。”
弗以伊惊讶地睁大眼睛。他不懂医学,此时用肉眼他看不到任何痕迹。“会一直这样难受吗?”他忍不住说,“你戴上我的围巾吧。你毕竟多了一条生命要保护。”
“看个人啦,我不用,谢谢你。”女工忽然变得有些腼腆,冲他笑了笑。弗以伊点点头,尊重地移过视线,回到自己的工作台上。
古费拉克下课得早,站在工厂门口等他。他跑过来,照例在弗以伊脸颊上亲一口,牵着他往回走,聊今天的新事。弗以伊却总是心不在焉,直到古费拉克忽然在路中央停了下来。
“嗯?”弗以伊茫然地环顾四周,“有什么事吗?你忘拿东西了?”
“不是。”古费拉克严肃地摇摇头,“是你忘拿东西了。我们得回工厂一趟。”
“我忘拿什么了?”弗以伊在脑海里把东西都过了一遍,实在没想出来,一头雾水地问。
“这个。”古费拉克一本正经地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额头,“糊涂蛋,你忘拿脑子了。”
弗以伊瞪了他半天,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困窘地把脸埋下去:“抱歉,我确实一直在想我的一位同事。”随即,他把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古费拉克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我还当真一直对这方面一无所知。这确是个问题。不过,我已经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怀孕的过程是胎儿和母体的一场战争。”
公白飞随手撕了一张纸贴在墙上,用铅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小小的圈。“这是受精卵。”接着,他用一个不规则的圆形把它圈了起来,“这是母体的子宫。朋友们,我要提醒,请不要因为体积的巨大差距就小觑了这场战役的残酷性。”
古费拉克托着腮,坐在罗曼妮给学生用的小矮凳上。弗以伊弯着腰站在桌子旁,在笔记本上刷刷地记下几行字。安灼拉站在他身后。弗拉维安坐在房间另一头,低头读着书。
“从精子穿过卵子细胞壁的第三周起,受精卵进入急速分裂的阶段。此时它剧烈的生命活动便开始干扰母体体内的平衡,母体会开始干呕、食欲消退、夜不能寐,然而,这场战争才正式打响第一枪。”公白飞贴近墙壁,在那个代表受精卵的小圈旁边画满了密密麻麻的细胞。
“为了抵御胚胎的侵占,子宫内壁上生有许多免疫细胞。”他沿着子宫内侧描了一圈,画出几个指向中央的箭头,“母体于子宫的免疫系统会负责防御。它会检测到胚胎中的精子基因并做出排异反应,也就是孕妇最常见的孕吐。”
“如果不防御,会怎样?”安灼拉问,目光冷冷地穿透他,落在墙上。
“问得好。”公白飞说,迫使自己不去看他的蓝眼睛,他把第二张纸贴到墙上,画上一个巨大的细胞团,“曾有现代的科学家为了验证胚胎的生命力,将牛的胚胎细胞从子宫移至其他部位,发现胚胎近乎疯狂地无限增生,使周围的组织器官像葡萄干一样萎缩枯竭。好了,说回到正常的发育。”他轻轻敲了敲第一张图,“作为反击,胚胎将分泌一种叫做HCG的激素,简单来说,这种激素会抑制母体淋巴细胞的攻击。同时,为了得到充足的养分,胎儿会通过胎盘向大脑发送信息,强迫母体去摄入某种必需品,这将极大提高母体患糖尿病的风险。不过不要忘了,胎盘是母体的一部分。它是母亲的重要保护器官,负责营养的平衡。”
“听起来,受精卵小宝宝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古费拉克说。
“不。”公白飞摇头,“我现在要说的才更加危险。实际上,怀孕中后期,胎儿会使母体血压升高,以促使更多营养流入子宫。因这种原因给母亲带来的疾病十分常见的有妊娠高血糖、高血压,而如果子宫内膜环境发生了异常,胎儿为了生存将会向子宫更深处扎根,牢牢咬住母亲的肉,这将会在分娩时给产妇带来出血、休克、感染等高危症状。稍有不慎,危及生命。”
几名年轻的男人不约而同地蹙起眉。
“你们先前对此一无所知,对吗?”弗拉维安的声音从他们背后传来,几人转过头去,她轻轻耸了耸肩,“这不怪你们。就连很多非妇产科的男医生都不知道,你们有主动学习的意识已经很好了。这些年社会把性解放的名头喊得一个比一个响,在性教育这块却是彻底的塌陷。罗曼妮和我说,她教的小男生以为月经是从肚脐里流出来的。还有人觉得月经就像鼻血一样小事一桩,对它对女性身体的影响程度嗤之以鼻。你们只知道痛经,或许连痛经都不知道。”
“李鲤她妈!你家丫头呢?”有人从门口往里喊。下午还没到饭点,饭店里安安静静的。
“出去了。你咋样?”王大娘正在一张桌子上算账,此时抬起头问候道。
“又耍去了啊,真皮!我倒还行,我老婆不是刚生吗,身体老不舒坦,愁人哪。”来人叹了口气。
“你家这是第几个了?”
“别提了,第四个了!接下来日子又要勒紧裤腰带喽。”男人又忍不住地叹息,缩肩塌背的。
“别这样说呀!多子多福。”王大娘连忙安慰他,心里却不信这话,“你那位要还不舒服,我倒认识个学了西医的孩子。”
珂赛特站在约好的地点处,裹紧了毛皮外套。离圣诞节只有两个星期了,她被节假日的兴奋撑得满满的,根本没有心思工作。她计划过一会儿再去一趟购物中心,这么重要的日子,她一定不能落下任何东西,她还盼望着马吕斯对她的贤惠体贴大为赞叹呢。当然,她知道即使自己什么都不做,他也不会说什么的。他是珂赛特见过的最温柔善良的男人。
那个叫李鲤的女孩……多么活泼可爱,但对珂赛特来说有些太吵闹大胆了点。她更喜欢她的同伴,淑女,叫人感到安全又舒坦。哦,她们来了。
“嗨,珂赛特。”李鲤和她握了握手,“外面真冷。我们找个室内的地方聊,来杯咖啡或是热巧克力,听起来如何?”
“珂赛特小姐,我们想和SDS联合,或者说,得到SDS的支持。”出乎珂赛特意料的,诺瓦率先发言了,并对递来咖啡的服务员说了声谢谢,“很遗憾,今天弗拉维安没能前来,她正和女工们呆在一起。不过我们没有直接找马吕斯主席的原因也正是这次谈话并不是正式的,而是希望提前与你们互相了解,结下友谊。”
“我们是一个致力于解放女性的组织,我们要教育、工作、生活、婚育、所有的一切,要与不要,都得真正掌握在女人手里。”
“好的,”珂赛特点点头,“我会和马吕斯说这些。但,你们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呢?”
李鲤和诺瓦对视了一眼。
“一切。”李鲤说。
“什么?!” 珂赛特惊呼,雪白的脸蛋上大惊失色。
“意思是,一切的岗位都将可以属于女人。在SDS里,首先开始实行最基本的机会平等。秘书部,可以,但商议部,也要。我们希望能将性别平等的改变在你们的组织里贯彻到底,既然你们称呼自己为最先进的学生团体,那么就应该有勇气站在革命的最前头。”诺瓦说道,蓝色的眼睛盯着珂赛特。
“我们要你们全部的支持。在所有行动的目标里都将加上女性的目标,所有的行动里都将有为女性战斗的部分。小可爱,我知道你想说你们已经有了,然而好孩子会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我们要亲自提出这些要求,自己战斗。没有人可以代替我们发声,就像鸡嘴不能安在鸭头上。”李鲤冲她俏皮地挤挤眼。
珂赛特坐在座位上,一动也动不了了。“一切”,“革命”,这两个字眼这样多刺,眼前这两个年轻的、模样同她一样、花一般的女孩儿,怎能就这样轻率地让它们从自己的两瓣唇间掉出来呢?她们不怕割烂脆弱的喉舌吗?她不禁左顾右盼,人们都安生地坐在桌前喝茶聊天呢,可这并不能叫她的心跳慢下半分。她求助般地看向诺瓦,忘掉方才那番话诺瓦说了一半——那高瘦的姑娘回望她。珂赛特困惑地感到,那目光里夹杂着怜悯。
“小爱。”
爱潘妮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别这么叫我。”她嫌恶地说,放下手里的书转过身。她坐在莫里森一家的小板凳上,腿上盖着一条小毛毯。泰瑞尔宽阔的肩膀遮住了门口透进来的光。他伸出胳膊,爱潘妮顺从地上前,听任他用粗鲁的手掌把她的发丝揉乱。
“这是什么?”他余光瞥到桌上翻开的书。
“没什么,弗拉维安借我的。”爱潘妮随意地说道,啪的一声把书合上。强壮的男人垂下头,鼻尖伸进她褐色的发上嗅了嗅。“你最近和她关系越来越好了。”
“怎么了?”爱潘妮抬起眉,“和她走近也不行?我以为她是你们老大的左膀右臂呢。”
“不是。有耐心点。”泰瑞尔宽大的掌心按在她头上,像是要把她尖锐的不满压下去,“那个女人最近不正常。当初她提了那个荒诞的要求,巴阿雷在她的逼迫下不得不把有限的枪支浪费在一群女人身上。那时我就知道她会给我们惹来杀身大祸。现在她果然搞了一个什么女权组织。”
“哇哦。第一次见你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爱潘妮毫无感情地评价,“很遗憾,我也在那个‘什么女权组织’里,并且我觉得弗拉维安很靠谱。杀身大祸,哼,还轮不到她。”
“她会的。”泰瑞尔移开视线,“你离她远一点。别和她变得一样疯。”
当巴阿雷走进屋子时,泰瑞尔已经走了。他穿过走廊,在卧室门口停了下来。罗曼妮正蹲在一把木椅子上,撑着下巴辅导一个孩子写作业。从巴阿雷的视角望去,刚好能看到四点的阳光像壁虎从斑驳的地面爬上她的膝头。
“错了。”她说道,伸手指了指某处,“再想想,我刚刚讲过的。没懂?没关系,我再讲一遍。先交工费。”她摊开手掌。
小孩憋屈地看了她一眼,不情不愿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粒糖递过去。罗曼妮笑眯眯地接过,塞进嘴里,像只大型的红松鼠,“来,看这儿。这有组平行线,看到了吗?平行线有什么性质?……”
直到讲完整道题,看着那孩子再次投入进愁眉苦脸的思索里,她这才对巴阿雷回过头:“嗨,下午好。”
“下午好。”巴阿雷回应,“一切还好吗?”
罗曼妮点了点头,侧过身,挡住孩子悄悄瞥来的好奇目光:“有人和我说了即将发生的事。我觉得很危险,但你已经有打算了,别人说什么也没用的。需要我做什么?”
“我确实有事要拜托你。”巴阿雷说,望着她整理头发上果绿色的丝带,“把社区的妇女和孩子们牢牢保护好。还有,盯着点安灼拉。他知道公白飞在给社区办事了,我不确定他会怎么反应,但听说他对公白飞大发雷霆。帮我暗中看着他,我们绝对不能失去公白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