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街上走着的这名抱着画板,长胳膊长腿的男青年是詹姆斯。他的步伐轻快,看样子心情不错。也许这是因为他刚下了大学的课,也交上了这个月的作业。
对詹姆斯来说,这是很平常的一天。他计划把画板放到公寓后就到街上去买袋麦当劳,庆祝他完成了作业。从快餐店出来后,他只需直行,左拐然后再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就能在酒吧的店门前找到他那群狂欢的朋友。詹姆斯仿佛已经看到一个充实的夜晚朝他张开怀抱。
被落日染成红色的建筑里,蛰伏着一双屏息凝神的眼睛。詹姆斯不知道,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正在前方等待着他。
黑人街区最著名的打手此时守候在公寓楼下。在南部的地下城里,围绕这人总少不了流言蜚语。许多人说他阴险诡诈,大概是因为他总爱剑走偏锋。他似乎和当地历代的拳王们都不同,注意力不放在重拳的训练上,这又招来了他心高气傲的说法。也有人反驳,说他的肌肉坚硬如铁,从不玩花哨,招招命中。其中一种说法广为流传:这名打手生在赌场、长在赌场,是经验成就了他的水平。无数赌场的老板伸长了鼻子嗅闻他的踪迹,盼望能抱聚宝盆而归。
在街上,打手裹紧了外套,看起来被寒风吹得直哆嗦。他不停地哈气取暖,又不得不不断摘下起雾的眼镜擦拭。在他为了活动四肢而准备绕着路灯徘徊第十六次时,忽然警觉地动了动耳朵。他今天的目标终于出现了。
作为一个正派的青年,詹姆斯当然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
他看到眼前的人,诧异道:“你怎么在这里?”
“抱歉,没有提前约你,是我的过失。我有事想和你商量。”男人回答,目光透过镜片看着他,“愿意借一步说话吗。”
詹姆斯心生疑惑,但没有多想,点头答应了。
男人点点头,用苍白的指节扶了扶眼镜,匆匆地转身向一条巷子走去。
詹姆斯的神情里露出不屑,从容不迫地跟了上去。接着,他们又拐了一个弯,进入另一条更窄的里巷。
又走了一会儿,他感到手臂愈发酸痛。“朋友,你是要告诉我你妈妈的风流史还是怎的,这还要走到哪儿啊?”詹姆斯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我还拖着家伙什呢!”
男人当真停了下来,害得詹姆斯差点一头撞到他身上,低声咒骂一句。詹姆斯把画板放在脚上,问:“到底是什么事?”
男人微微垂下了视线:“我想和你商量,别再去找爱潘妮了。她之前做的事我替她对你道歉,她还是个孩子,不懂这些,你宽容一下吧。”
詹姆斯面露讶异,摇了摇头: “公白飞,你我都是成年人了。你知道嘴巴上道个歉不会完事。”
公白飞斯斯文文地看着他,摘下眼镜。“我可以赔钱。”他说,“你需要多少,开个价吧。我尽力给。”
詹姆斯皱起眉。他仔细地考虑了一下,最后还是摇头:“这不是钱的问题。爱潘妮必须亲自补偿我的损失,你别管这件事。”
公白飞不说话了。他低着头,像在苦苦思索一个艰难的决定。
“你执意如此的话。”几秒过后,他叹息一声。
詹姆斯没来得及想这话的含义。他只感觉忽然之间天旋地转,额头就重重地撞在了身旁的砖墙上。有热乎乎的液体滑过他的脸,火辣辣的疼痛爆竹似地爬上神经。
詹姆斯惊呆了,捂着头生气地喊:“谁啊?”
废弃的无人巷里传来回声。“詹姆斯眼神躲闪,努力不去看公白飞”。而那双深邃的眸子直视着他,使他心中咯噔一声。
“你干什么?”他大声质问道。
公白飞不回答他。
詹姆斯认识了这个人许多年。这却是他第一次意识到那双镜片下竟有一对这样深,这样不可捉摸的眼睛。好像有一根细长的铁丝勒住了他的气管。他张大了嘴。
公白飞迈前一步。詹姆斯下意识地闭眼,双手抱头。他被一脚踹中腹部,条件反射地蜷起躯干,肩胛骨嘭地一声撞上身后的铁皮桶,连人带桶一起摔倒在地。
下一脚踢在了他胸口。詹姆斯觉得好像有一把铁锤砸在胸膛上,肺部在挤压下发出尖叫,几秒后,他像一只憋掉的气球耷拉下去。他竭力靠住铁皮桶想要站起来。然而又是一拳,他鼻子里有什么东西破碎了,铁锈味顿时充盈了鼻腔。
詹姆斯痛极,整个五官扭曲在一起。他用手捂住鼻子,徒劳地瞪着鲜血大股大股地从指缝间涌出。强烈的视觉刺激像一记电击,他浑身哆嗦了一下。
“救命!谁来救救我!”他竭力呼救,捂着自己的鼻子不放,余光拼命环顾四周。
“他们听不见的。”公白飞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如同戴了一副面具。“你的叫声会被当作混混之间的街头斗殴,而这里确实正发生着一场街头斗殴,就在几十米开外的隔壁。”
詹姆斯剧烈鼓动着鼻孔。他太害怕了,不断地想往后退,却绝望地撞到了坚实冰冷的墙壁上。
“公白飞,你……”可怜的青年,他像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撞到了一个可怖万分的吃人魔鬼。“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想,已经很明显了。”对方的嘴角扯了扯。詹姆斯几乎要认为那是一个苦笑。然而,下一秒,他的下巴颏又挨上了重重的一拳。
他从不知道一个人可以连续击出这样凶悍的爆发力,也不知道挨揍居然会这样地痛。詹姆斯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无法动弹的沙包,除了在痛击下来回打滚以外别无选择。当他以为自己会因为窒息就这样痛昏过去时,挨在身上的拳脚终于停了下来。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公白飞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詹姆斯,我要求你不要再碰爱潘妮。请不要再让我做第二次这样的事。”
高瘦苍白的青年剧烈喘着气,闷声不响地点头。公白飞望着他,灰绿色的眼闪烁一下。
“我们有爱潘妮的出生证。她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还未满法定年龄。如果你有任何动作,我们会告你性侵犯和强迫卖淫。”他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道。
詹姆斯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不可能!她身无分文地从家里跑出来,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东西?”
他似笑非笑。“相信我,你不会喜欢以这个来打赌的。”他深深地看了詹姆斯一眼。“如果你自己想不通这一点,我将提供帮助。如果方才的还不够的话。”男人说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向他伸来。
“别!”詹姆斯吓得闭眼。“我想通了!我不会再碰爱潘妮一根头发丝!”
他挥动手掌扇在自己脸上,也不管淤青和血管破裂的疼痛,试图用这种方式换取饶恕。想象中的疼痛没有落下来。那只手只是轻轻碰触在他的伤处,在鼻梁的骨头上轻按。詹姆斯疼得一抽气。他睁开眼,惊恐地发现公白飞正俯身在他上方,查看着那些被他打出来的伤。
“我没下重手。你没问题,很担心的话,回头去医院查查内科就好。”公白飞直起身说,用带血的手旁若无物地掏出眼镜,重新在鼻梁上架好。
詹姆斯说不出话来,呆滞地盯着他看。公白飞轻轻颔首,转身消失在昏暗朦胧的小巷尽头。
大学生艰难地抬起手,摸了摸脸上干涸的血。动物本能的应激反应一点一点从他的身体上褪去。詹姆斯慢慢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裤子不知何时濡湿了一片,后知后觉地嗅到空气中屈辱的尿骚味。他试着站起来,身体却一动不动。
太阳已经落下去。黑暗中,詹姆斯躺在垃圾堆里,蜷起躯干,努力地抱住自己冰冷的双腿。
爱潘妮是个傻姑娘。她以为只要她尝起来足够好,詹姆斯就会永远把她端在精致的餐盘里,而不是一口把她吞进肚,吃得渣也不剩。她掰着手指头数,自己已经在人们面前消失了总共一百六十二次,加上逃课,偷窃,服药,跳河,却只有詹姆斯像撕不掉的狗皮膏药,她走到哪儿他就追到哪儿像疯狗一样撕咬咆哮。但他好歹追出来了,并且不断地找她,只是为了和她说话,如果那算是交谈的话。爱潘妮感到很快乐,甚至是幸福,轻飘飘的。她觉得自己已经无可救药了。
因此,当弗拉维安告诉她这件事即将结束时,她感到失落。就像是每天都买的廉价香肠里忽然有天再也吃不出虫子腿了,这就永远失去了和朋友一同破口大骂的机会。生活真是太无趣。“这样啊。”她回答,拨弄着手指上的死皮。
“怎么了?那些人再也不会来骚扰你了。”弗拉维安抬眼,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情绪。
她怎么什么都一下就能看出来,爱潘妮腹诽。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好像被从头到脚剖开来,像那些被一一陈列在桌上的医学用具一样。“是啊,”她心不在焉地回答。“泰瑞尔,摆平一切!”她举起胳膊在空中摆动,作“进球”时看台上的欢呼状。
半晌,弗拉维安没有什么动静。爱潘妮垂下手,奇怪地回过头去,看见后者正用一种堪称怪异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她。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对她露出这样的神色。
“怎么了?”爱潘妮有些不爽。
“没什么。”弗拉维安摇头,“只是觉得你很有意思。你有潜力。”她下了这个结论。简直莫名其妙,爱潘妮忽然觉得这人没有她以前想得那样聪明了,“这样吧,我给你写个地址。明晚,如果你有兴趣,到那儿去找我。”
爱潘妮眨巴着眼望着她。她随意翻出一张纸片,刷刷写下一行地址。爱潘妮接了过来,纸片上的字迹每一划都锋芒毕露,像一把把插进靶心的飞刃。她抬头,瞧见弗拉维安朝她弯弯眼:“到门口后,和她们说你找季桉。不会念?没关系,我写纸上,你拿给她们看。”
俱乐部在一条凹下去的街上,像是半具身躯匍匐在地里,头顶歪歪扭扭的天线也压得它喘不过气。天下着雨,几撮人蹲在屋檐的墙角下,一片乌黑当中时而亮起点燃烟草的火光,沁出几张年轻而郁郁的脸,很快又灭下去。
一个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或是老板在室内按下了卷帘门的按钮,匍匐沉睡的建筑忽然发出了些动静,像一声干咳。这咳声使人们纷纷醒了,一颗颗脑袋在屋檐的阴影下耸动。卷帘门在注目礼当中结结巴巴地开了,年轻人爆发出一阵欢呼,群鸦一般从四面八方冒出来,涌进那张亮起灯的巨口中。
贝斯手把头发一甩,哐哐地砸出音符。老板啪啪啪敲鼓似的把一溜开关敲下去,灯泡从外往里挨个眨巴过去,像点着了谁的生命条,雨夜里的湿气也被烧得焦干。一瞬,俱乐部活过来了。疯狂的摇滚乐从台上炸开,炸响了场内每个脸色发青的人的心跳。空气中的分子剧烈地运动着,尽职尽责地传播交换每一块角落的体味。服务生高举着啤酒在人群中穿梭,不一会儿人们便彻底扒掉了厚重的外套,开始上蹿下跳地舞动、叫喊。
“看看这是谁,我们可怜的飞儿。”有人认出了熟人,奋力地扒开人群。他的老相识把自己藏在角落最里的位置,面前放了杯寡淡的鸡尾酒,听到他的声音后抬起头。
“你又来了,和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一模一样,连坐的位置都没变。我那时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再回来。”那人说,举杯喝了一大口啤酒,“你不在这儿时都和詹姆斯在一起吧?下次见到他,替我向他问好,我没忘记他老兄呢。”
公白飞勉强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晚上好,”他开口说,第一遍没发出声音,轻咳一声后说了第二遍。“如果你还惦记安德的话,我会和她提起你……等我下次能和她说上话的时候。”
“老兄,我知道你在这里就说明你很不好。”那人同情地拍了一下公白飞的肩,撇了一眼那杯鸡尾酒,“别喝这个了,抵不了用,我帮你叫个别的,你之前常喝的那种。难得一次,别客气了,好好放空吧。我会叫服务生送过来。”
他挥了挥手,转身重新消失在舞池当中。公白飞望着觥筹交错的人影,回过神来时面前已经多了一只高脚杯,再回过神来时桌上的两只杯子都变得空空如也。他扶着桌子想站起来,却被椅腿绊了个趔趄,重重地撞在桌角上。
公白飞狼狈地把眼镜扶回鼻梁,视线被一点模糊的红吸住了。接着他意识到那是詹姆斯的血,黏在了他的指关节上。
他该去盥洗室把它洗掉。但公白飞没有,他是没有资格做这样遗忘意味的举动的,他这样想。他不是那个提着斧头、为上帝犯罪而又为上帝忏悔的大学生,让冗长的一生踩在自己睡得淌哈喇子的嘴脸上走过去。他怎么敢。外面的哭声那样大,他将变得多么非人才能够睡着,又一个人被车轧死了,被绝望灌死了,被踩碎了骨头,剥了皮榨了血,他怎么敢睡!如果良心冷酷无情地将这些都在他身上做一遍,他会感到好些吗,哪怕他觉得自己已经被切掉心的一片肉了。
杰西尼·莫里森,公白飞不会忘记这个名字。他站在马路上了,看到黑人被警车撞倒在马路牙子上,车轮碾过腿脚。他就是这样死的吗?这样横躺在沥青上,姿势和公白飞那天在卫生所救回的男人那么像。路过的人踩过他的胸膛。
不对,不是的。有人在背后说,公白飞转过身,看到一个少女。他眨眨眼。十几岁的可茜嘴唇一张一合,她在念爸爸。我的爸爸在哪里?她问公白飞。……我不知道,公白飞说,往后退了一步。这不是实话,公白飞,你知道他在哪里。你转过去看看。你踩到了什么?
扁扁的五官。是黑人的特定长相吧。暗红色,是他没有洗澡吧。那是蚯蚓吗?不,是鞋印,一道一道,公白飞,你踩到了他的脸,看到他变形的颅骨了吗,白色的黏在沥青上,公白飞,你踩死了一个黑人。
“啊!”
夜很深了。窗外微弱的光线下,公白飞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他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最终爬起身,点亮了电灯。“啪!”刺眼的灯光瞬间填充满房间,接触不良地闪烁了几下,像一只眨动的眼睛。
他是在自己的公寓里。梦魇特有的后作用力使他头痛欲裂,肩上的伤口像烧着一般一跳一跳地疼,思绪一团乱麻,精神却出奇的清醒。他恍惚地盯着墙壁投下的阴影,不知过去了多久,终于忍受不了地站起来。他要去彻底解决掉楼上传来的持续不断的噪音。
公白飞随手披上外套,推开门,轻手轻脚地爬上楼梯。站到安灼拉的房门前时,他犹豫了几秒:深夜擅自拜访,是否有失妥当?这时,噪音又从门内传了出来,比在楼下时更加清晰。公白飞把手搭上了金属把手。门没有锁,他轻而易举地推开一条缝。
“……噢。” 公白飞闭上眼睛重新睁开,试图驱散由不存在的倦意造成的不清晰。虽然他没有戴眼镜,但这并不代表他连几米之内的景象都看不清。安灼拉把他白天里用来工作的桌子推到了墙边,空出了一小块空地,此时,正在那里……公白飞姑且称之为锻炼运动,虽然此时的时间和场合都明显不该用于此类用途,但看上去,安灼拉的确在很认真的活动自己的身体。此时此刻,他双臂撑在木地板上,大腿轮番抬上胸前,赤裸的双脚不断蹬在地板上。公白飞深吸一口气。
他轻咳一声。安灼拉全身一僵,顿时从地上跳了起来。“抱歉!”他慌忙地说,把鞋套在脚上,“我已经放轻了动作,但没想到还是把你吵醒了,实在不好意思打扰到你……”
公白飞摇摇头,打断他:“不是你的原因,我本来就醒了。只是听到楼上的声音担心有什么状况,所以过来看一下。你是在,晚间锻炼?”他斟酌了半天,选了这个词,尽管现在已经连午夜都过了。
安灼拉露出尴尬的神色。“我睡不着,所以起来活动一下。”他解释道。
“如果我的同学若李在,他一定会给你好好讲讲夜间心率的突然加速会给你的身体带来怎样的危机和负荷。”公白飞说道,叹了口气看着他,“下次别这么干了,我可不能保证你这辈子楼下住的人都是我。”
安灼拉板着身体点头。两人安静了半晌。
“你为什么醒了?”安灼拉问道。
公白飞耸耸肩。“做了个噩梦。”
“和那个路边的黑人有关?”
他一愣,停顿了一秒,点了点头。 “你呢?为什么失眠?”
“我在读一本书,读完后已经是十二点了。我觉得自己还很清醒,就索性继续做别的事。既然醒着,还是利用起时间为好。”
公白飞状似明白地点头:“是的,不浪费任何训练肌肉力量的机会也包括在其中。”
安灼拉再次露出了那种尴尬的、近乎窘迫的神情:“运动可以消耗体能,我想或许能让我感到一些倦意。”
“然而它让你更加清醒了,是吗?”公白飞几乎要微笑出来了,“安灼拉,你的医学常识真是有待补充。”
“……别再调侃我了。” 安灼拉的声音闷闷的,“帮我把桌子挪回来吧。”
他们一人抬起一边,重新把墙角的木桌搬回房间中央,然后在椅子上面对面坐了下来。两人都知道对方没有完全说出实情,但谁也没开口。最终,公白飞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你在读什么书?”
“什么?抱歉。”安灼拉肩膀猛地一挣,好像要从笼罩的睡意中挣出来。他迷蒙地抬头,上下眼皮互相打着架。
公白飞无奈地摇头。“没什么,你明明已经很累了。离天亮还有一会儿,休息一下吧。”
“不是的,我还不困……”安灼拉张张嘴,小声地想要抗议。公白飞站起身,走到他跟前,拍拍他的肩膀。
“好好睡一觉。别担心。”他向安灼拉安抚性地笑了笑,掌心掠过他裸露在外的脖颈的温度,只是一瞬便离开。
回过头时,安灼拉还在原地,对着桌上的光圈发愣。公白飞垂下头,合上房门。
他躺回床上,睁着眼一直到窗外蒙蒙发亮。
爱潘妮不太高兴。她意识到自己蠢极了,居然真的站在了中国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弗拉维安是个怪人,妈妈从小就教育她不该和怪人在一起。而现在她已经吃了教训,被那个怪人骗到一个更奇怪的地方来了。她恨铁不成钢地指着自己的鼻子骂。
不过,爱潘妮做事从不允许自己后悔。她攥紧了手里的纸条,把那张皱巴巴的东西弄得更加破烂了。上头写的中餐店就张灯结彩地站在街角,在昏黄的光线里熠熠生辉。她用力吸进一口冰冷的空气,噔噔噔地迈开大步子冲了进去。
“喂!老板!!” 她站在收银台前,在人声鼎沸的餐馆里不得不扯开嗓子大叫。
“什——么?”收银台后面一个发福的中国女人大声地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回应。
“我找弗拉维安。你认识她吗?”爱潘妮壮起胆量问。
女人打量了一遍眼前棕皮肤的姑娘,露出一个了然的神色,冲她说道:“我知道你说的是哪位了。跟我来。”
她胖胖的身躯灵巧地从木制的收银台后面绕出来,向身后通向包房的长廊走去。爱潘妮跟在后面,小心地绕过墙边巨大的青色瓷器。她们一直走到底部,在弥漫着油烟的厨房通道前停了下来。老板娘迈进厨房,回头示意爱潘妮跟上。
爱潘妮狐疑地打量着周身,视线扫过桌上台上到处都是的瓶瓶罐罐。炒菜刺耳的油溅声让她几乎听不见任何其他声音,那中国女人不得不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头,见女人走到她们进入时的通道门后。爱潘妮这才注意到,那里放着一面巨大的画着粉色牡丹的屏风,被油熏得污亮。老板娘熟练地搬开屏风,露出一个狭窄的内部通道来。
爱潘妮的心砰砰地跳起来。中国人没有再回头喊她,径直向里走去。她快步上前,紧跟了过去。甬道狭窄,墙壁上镶嵌了小小的灯泡用于照明,并没有从外面看起来那样深邃,她们没走几步就到了头。女人抬手,闷闷地敲响了尽头的木门。
门很快从里面打开。一个黑色的脑袋从门缝里探出来。“季桉!”老板娘乐呵呵地打招呼。“你的小姑娘来了。看看是不是这个?”
弗拉维安站直了身子。“是这位,谢谢你。”她的目光看向爱潘妮,接着移回老板娘身上。“王大娘,麻烦你了。”
“你这丫头,老爱学大人说那些没用的。”王大娘嗔怪地看了她一眼,“我可看着你长大的,小时候天天抱你,你再这么着我可得生气了。”
弗拉维安神色有些尴尬地撇过头。这孩子,每这时那张嘴就不会说话了,王大娘在心里笑。“好了,不难为你了,去忙活吧。”她挥挥手,一扭身子,消失在来时的昏暗里。
爱潘妮云里雾里地站在一旁。这是她第一次听弗拉维安讲中文。她觉得她说话时仿佛变了个人,语调,神态,都是她没见过的。但仔细打量,的确还是原来那个人,一样直白坦然的眼神,和彬彬有礼的肢体动作,还有爱潘妮从第一次见面时就感到的某种定力。在摇摇欲坠的卫生所,这种定力是那样明显。
“进来说吧。”弗拉维安换回英语,对爱潘妮说道。爱潘妮点点头,小心地从门缝挤了进去。
屋内的空间比她想象中的要大得多。她开始明白为什么中国城的建筑从外表看都那样庞大了,这样复杂的内部构造没有巨大的容量根本无法做到。这间里屋和外间一样是清一色的中式装修,屋顶吊着一盏方形的棱灯。在墙壁靠近顶部的位置有一排小小的窗,边框用精致的雕栏装饰着,在夜晚的笼罩下一片漆黑。中央摆放着两张圆形的餐桌,大约十几人正围坐在一起闲谈,桌上摆着几套茶具和花生、瓜子一类的小食。靠着墙根还有几张木制的沙发和茶台,此时几个人正坐在那里,面前放了几本书和一盏连着电线的台灯。爱潘妮忽然意识到,屋里一个男人都没有。有超过一半的人有着褐色,黄色或黑色的皮肤,将近三分之一的人长着亚洲面孔,还有的她压根辨认不出来。
弗拉维安拉过爱潘妮的手臂,走到房间中央。人们见到她,陆续安静下来。“朋友们!”她朗声道。“这是我们的新成员,她名叫爱潘妮。劳请大家多多照看。”
爱潘妮局促地站在聚集的视线中央。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弗拉维安把她说成了什么的新成员?她迫切地需要一个答案,以至于当一个姑娘上前来和她打招呼时,她第一句话的语气几乎不太礼貌:“这儿到底是干什么的?”
“那就看你的需求了,小东西。”那姑娘打量她一番,随后提起嘴角,玩味地舔了舔唇,“但凡违反美国法律的,都在我们的业务范围内,悉听尊便哦。”
“李鲤。”另一个姑娘责怪地瞥了她一眼,转头对爱潘妮说,“我们的行动取决于人们的合理诉求。堕胎权,自由婚姻权,平等受教育权,全都是。”她说这话时眼也不眨。爱潘妮瞪大了眼。
“我们的话居然完全重合了,真是奇妙的语言艺术!”李鲤啧啧称奇。
“并没有,”那姑娘立刻反驳,“并不是所有违反现有法律的我们都做,对盗窃,抢劫,故意伤害这样的行为进行约束与惩罚是非常有必要的,有些传统存在的事物应当摈弃,有些却应当有所保存……”她说着,却察觉到那双望着她的褐色眼睛已经走了神。“……李鲤。”她停下来,无奈道,“你在听吗。”
“啊,对不起!”李鲤瞬间回过神,红着脸说,“诺瓦,我在想,我们该撕掉这些《妇女家庭良友》!它们亲切地唤着姐妹,却像猪笼草,用享乐的蜜液把你囚进捕笼里。让那些胆小的中产阶级灰姑娘喝去吧!她们以为自己要变成白公主,男人却把她们当蠢肥猫。”
诺瓦因为她的用词而轻轻蹙眉,蓝色的眼略担忧地望着她:“别这样说。人们对于变革总是需要些过渡,给痛苦的病人用些安慰剂总不会错。”
然而这时,华裔姑娘已经探过身子,抓过桌上一本粉扑扑的薄册“刺啦”几声撕成了几半,毫不在意地把撕烂的纸片往空中一扬。诺瓦吃惊地盯着满地的纸屑,摇头直叹气。
“朋友,”李鲤一伸手,极其流畅地揽过爱潘妮的肩,顺便隔着她的背弹了弹手指上的纸屑,“入伙吧!就这样决定了。”
“入谁的伙?”爱潘妮立刻问,“偷鸡摸狗搞破坏,臭老鼠的角色适合我,肥猫,却不干。”
李鲤大笑,用力拍了拍她的胳膊:“这里属于你!弗拉维安做事总有她的原因。”
“姑娘们,小心些,别胡闹得太厉害。”诺瓦只是这样说,同时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