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问我芝加哥有哪些激进的学生组织?”马吕斯困惑地问。
古费拉克眨眨眼:“对。”
“我觉得我们已经算最激进的那支队伍了,我最近在向总部提出将女性主义思想也贯彻到组织里。这多亏了我的小鸟儿提醒我。”他挺起胸膛,用骄傲和自豪的目光看向身边的女孩,珂赛特羞涩地垂下头,“我们要成立妇女家庭事务部,帮所有像珂赛特一样的姑娘更方便地处理家务,能长久在街道上听见她们的欢笑就如同小松鼠们的雀跃嬉戏,是多么令人愉悦的事!容我想想,有什么仅次于我们的……”
马吕斯正要说下去,古费拉克忙打断了他:“不,不是我们这种,是我没把问题说清楚啦。我指的激进,是说和工人联合,或者明确举了红色旗帜的。”
“共产主义?”马吕斯恍然大悟,“当然有的。我们学校有马克思哲学研究会,还有电影专业的‘革命万岁’,比较活跃的是那几个号称同吃同住同劳动的公社,他们到处在墙上贴‘招募兄弟姐妹’,你可以问热安,他认识一些那样的人。还有……”
“还有?”古费拉克期待地看他。
“没了。”马吕斯老老实实地说。
古费拉克蔫下去,又忽然坐直了身子说:“民主社会学生经常为种族平等发声,对吗?那么你们一定知道些什么黑人组织,我听说他们有些很有趣的理念。”
“你是指黑豹党?”珂赛特惊呼。
马吕斯皱起眉头说:“我们自成立以来,确实一直在种族领域很活跃。但因为近期黑人力量的逐渐壮大,我们判断他们对支援的需求不再那么迫切了。更何况他们的活动大多涉及暴力,我们必须保证学生们的安全。”他和珂赛特对视一眼,“黑豹党甚至当街持枪!这太严重了!——尤其是在当下和平的美国社会。”
“美国社会并不和平。和平,仅仅是因为你们将血腥战场安在了别人的领土上。”古费拉克收起笑,冷淡地说。
“不是我们,是当局。反战运动已经在如火如荼地进行。”马吕斯懊恼道。
公白飞一直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此时说:“古费拉克,我觉得你也可以问问弗以伊。我相信你们现在已经很熟络了。“是否信任古费拉克,他相信弗以伊有自己的判断。
“噢,那是当然。”古费拉克快活地翘起了尾巴。马吕斯和珂赛特云里雾里地看着他,他冲两人玩世不恭地抛了个媚眼。
天色还亮时,社区像是一幅灰扑扑的粉笔画。穿着牛仔裤的青少年佝着背在街上来来往往,居民蹲在楼梯口大声交谈,肥胖的便利店老板坐在成堆的空酒瓶旁,好像几个月也没挪过窝似的,“开业”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潦草地涂在他背后的砖墙上。公白飞边走边把头发扎成一个马尾,整理了一下搭在肩上。
“狗娘养的,吃了我的好处还满足不了你,竟野到黑鬼的窝里来了!”一个愤怒的男声从不远处一条巷子里传出来,听着耳熟。公白飞一顿,疾步向声源附近走去。
“没错,就你。”眼前,一个咖啡色皮肤、黑人面孔的女孩倚在门框上,眼睛轻蔑地上下扫视,“弱鸡,塞我牙缝还不够。老黑怎么了,强壮,器大活好,你以为谁都——”
她的神情显然激怒了对方。詹姆斯猛地上前一步,将女孩“哐”地一声摁在铁门上。
公白飞快速地扫视周围,发现巴阿雷从另一个方向赶过来,身后跟着弗以伊和安灼拉。巴阿雷没看到他,向詹姆斯喝道:“住手!”
詹姆斯扭过头,看到来者有三人,眼神里多了几分忌惮。他身边只有一个同伴。
“詹姆斯,放开她。”公白飞听到安灼拉用平静的语气说,“巴阿雷在这里,有什么事和他说。这里的人都听他的。”
詹姆斯盯了安灼拉几秒,啐道:“你谁啊,和你有什么关系。”
弗以伊不看詹姆斯,对那个女孩说:“我见过你,你不是个坏女孩。你叫爱潘妮,对吗?爱潘妮,我们能了解一下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哼,”爱潘妮冷笑一声,“‘小可怜,坏女孩’,”她掐尖了嗓子模仿弗以伊的话,“省省你那虚情假意哄小屁孩听话的腔调吧,我还轮不到你——”
“等一下!”詹姆斯突然打断她,倨傲地抱起手臂,“为什么她要向你们几个解释?!这是私人恩怨!”
“如果我的家门前被闹得鸡犬不宁,这就不是私人恩怨。”巴阿雷冷冷地说,“更何况,如果你口中的‘老黑’正是在下的下属。”
詹姆斯扬起手,下一秒爱潘妮脸上就多了个红印子。“好啊!”他简直怒不可遏,“好啊!”又是一巴掌。他的同伴在一旁冷漠地看。“我说呢,我们的乖乖爱潘妮怎么突然发起了狂犬病,原来是攀上高枝了!”爱潘妮被他一掌扇倒在地,他依旧不依不饶,一脚踢在她肚子上,“牛啊!黑人区的老大!”他大笑,“你是觉得我不敢惹他们吗?”
他看起来的确是被惹急了。恐怕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圈养的小女友突然跑出去投进了黑人的怀抱,公白飞皱紧了眉想,准备上前一步去拦。然而,已经有人比他先快了一步。
安灼拉几乎是冲上去,猛地将那头暴怒的野兽撞开。与此同时,詹姆斯的同伴动作极为迅捷,从背后朝他侧腹挥出毫不留情的一拳——然而,安灼拉的反应比他更快。他向旁侧一倾,避开了拳锋,同时身体顺势随着步伐旋转一百八十度,利落地踢出一记鞭腿,正中那人腰侧。
漂亮,公白飞在心中暗道。
这时,詹姆斯已经缓过神来,朝安灼拉扑去。巴阿雷飞快地跳上前去,替他接住了从侧面挥来的一拳。“够了!都停下!”他吼道。
安灼拉迅速停了手,站在原地。其余两人气喘吁吁,其中一个捂着腰呲牙咧嘴。爱潘妮已经趁乱不知踪影。
“安灼拉,先动手的人是你。”巴阿雷扫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歉吧。你把人弄伤了。”
安灼拉乖乖地杵在原地,表情却显然还没消气。公白飞脑海里冒出个不太恰当的想法,他觉得安灼拉好像一个遭到训斥被罚站的小学生。
安灼拉张了张嘴,被巴阿雷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对不起。”最后,安灼拉闷闷不乐地对詹姆斯两人说。
“二位,今天的事就到此为止。我会再和我的属下聊,弄清楚这个破事儿。”巴阿雷大声道,“现在,请回吧。这里没你们的事了。”
詹姆斯生硬地点头。他并不完全占理,巴阿雷此番已经给足了他面子。两人转过身就走,很快消失在楼房中。
“弗以伊。这家伙是啥部门的来着?”巴阿雷斜眼瞥安灼拉。“反正不是安保部的。”弗以伊笑。安灼拉梗着脖子,不说话。
“你打得漂亮,那两家伙就是欠扁。”黑人领袖好笑地瞅着他,他开始喜欢上这小子了,“但我不想把事情闹成群殴。”
安灼拉摇摇头,边四处张望边说:“刚才那个女孩呢?”
“那小妮子见势不妙,跑了。”巴阿雷撅了撅嘴,忽然向身后转过去,“那边那个,别猫了,早看见你了。”
公白飞从墙角后走出来。“你好厉害,”他对安灼拉说。而后者神色讶异,犹疑地说:“你怎么也在这里,我还以为你只在卫生所呆着。”
“我和飞儿是很多年的老朋友了,”巴阿雷替他解释,然后转向公白飞,“安灼拉是弗以伊今天来找我的时候顺便带上的。好啦,二位,间谍警报解除了?”
几人纷纷失笑,安灼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巴阿雷大度地挥了挥手。“行了,我们找她男朋友去罢。”说罢,他一扭头,大步迈进身后的门内。
公白飞快步赶上前去。“你没事吧?”他低声问安灼拉,上下打量他,尽管方才几下交锋,安灼拉先前受过训练的痕迹已经一目了然。
安灼拉飞快地摇头。“这样的事这里常发生吗?”他一边问,一边向楼道深处走去。逼仄的甬道里有一股污物发酵了的恶臭,他侧过身贴着墙壁走。
“如果你是指民事纠纷的话,是的。”公白飞说,“——前面有楼梯,一直上到四楼,也就是顶层——想来你也略知一二了,巴阿雷和他的团队负责解决问题和维持和平。”
公白飞仿佛能看到安灼拉在黑暗中皱起眉,他想来刚进入社会没多久。“我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警察不来。”安灼拉这样说。
公白飞没来得及回答,他们已经站在了顶层的过道里。迎面的第一扇门大敞着,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交谈声。公白飞上前一步,曲起指节在铁门上敲了敲。
“说了多少次不用敲不用敲,一敲就知道是你!进来吧公白飞!”一个中老年妇女的声音在屋子里喊。公白飞微笑着侧身挤进房门,顺手接过安灼拉的外套挂到墙上。
安灼拉一进到屋里就睁大了眼。他已经认识的朋友们和一家子的男女老少挤在沙发和板凳上,围着茶几唠嗑。莫里森的家狭小却陈设繁多,都是些花花绿绿的织物,坐垫、靠背、盖毯、布艺娃娃摆得柜子上到处都是。家具零零总总加起来没有几件,但每件都要一年四季盖一张花纹绚丽的花布。
“睁大眼睛瞧吧,孩子,每个来我家的人都会被我的手艺震撼到!”黑人妇女自豪地把手臂抱在胸前。莫里森太太有一对极其丰满的胸脯和一双充满高傲与慈爱的眼睛,俯视屋子时就好像这里所有的年轻孩子都是在她的勤劳哺育下才健康长大的。她皱巴巴的双手又粗又短,却极为灵巧,这话全然没有自夸的成分。
“海耶女士,别欺负他。他可是从太平洋另一头来的法国人。”一个白白胖胖的红发姑娘咯咯笑道。
海耶女士听到这话,眼睛一亮。“真的假的?!外国人!罗曼妮,你这小妮子可别想骗我!”她噔噔噔地走上前,在离安灼拉还有半步远时突然又腼腆起来,“哟,真俊。”她呵呵笑着,目光既好奇又羞涩,一瞥一瞥地偷偷观察安灼拉。
安灼拉也被搞得不好意思起来了。“你好,我是安灼拉,是弗以伊的工友。”他拘谨地道。
“哎,别客气呀。”海耶女士夸张地皱起脸,结实有力的手臂一把抓住安灼拉,随手塞进一把椅子里。“你们一个两个的都别愣着,都介绍认识认识!”
“我是罗曼妮,是公白飞的同学兼同事。”方才的红发姑娘说道,幽绿的眼睛带着笑意,池潭般地一闪一闪,“这是可茜·莫里森,海耶女士的小女儿。那位是泰瑞尔·莫里森,可茜的哥哥,也是巴阿雷的得力助手。”
“抱歉,爱潘妮的事给你们添麻烦了。”泰瑞尔说道。他身材不高,声音很低沉,五官里带着一点天生的忧郁。
“说什么呢。我们会很快解决的,小事一桩。”巴阿雷说道,轻轻拍了拍好友的大腿。
他们闲聊一会儿,接着,公白飞走出了楼房。阳光刺目,公白飞微微颔首,余光看到安灼拉从身后走了过来。
“巴阿雷有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吗?”公白飞问他。安灼拉摇摇头。于是他解释:“泰瑞尔遇到爱潘妮时,她正在路边揽客。”
“你是想说他们一见钟情?”安灼拉忍不住惊讶地插话。
“不,不是这样,或者说,不完全是。”公白飞叹了口气,“事实是,爱潘妮仍在继续揽客。莫里森家养不起一个吃白饭的大活人。”
“那么,她其实是从一个老板那儿换到了另一个老板。”安灼拉评价道,声音有些尖锐。公白飞清楚他在想什么,爱潘妮看起来明显还没成年。“不完全是这样的,”他想解释,舌头却变成了卡住的磁带。他低下头,心中有些懊恼。他为什么要这样费尽心思地为泰瑞尔辩护?
把安灼拉送回公寓后,公白飞和巴阿雷一道返回社区。到了饭点,街上没什么人,几个孩子从便利店的塑料帘子里钻出来,跑到路中央。其中一个跑得太急,点心从他手里飞出来,滚到路边去了。剩下的孩子一窝蜂围上去。个头最大的那个夺到了点心。他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把战利品在衣服上蹭掉灰,递还给男孩儿。
“泰瑞尔知道爱潘妮被人打了?”公白飞回过神,问。
巴阿雷垂下手,把烟屁股扔到脚底下踩灭。“他知道。我让人找到那姑娘了,弗拉维安给她处理了一下,没啥大事。但泰瑞尔,我知道他,他咽不下这口气。”他懊恼地挠头,“我一开始把他抓来给我搞安保,就是为了让他别把力气到处乱使。还有,他说……”
巴阿雷犹豫了。“他说什么?”公白飞平静地问,心中已有了个大概。
“……他说,爱潘妮的脸被打成那样,至少有一个星期不能接客了。他要他们赔钱。你知道泰瑞尔最在乎这个,他总是逼着所有遇到的妓女给他分钱。” 巴阿雷不情不愿道,避开了公白飞的视线。“飞儿,我拿他没办法。他现在还每个月给我写账单,向我证明他把所有的钱都用在了补贴卫生所、小超市上和巡逻队的装备上。我哪里能知道是不是真的?如果我严厉地不许他收钱,他就会要求把所有的妓女都从社区里赶出去,因为留着她们对社区一点好处都没有。但驱逐正是你我最反对的。”
“爱潘妮试过在这附近找工作吗?餐饮服务员,邮局什么的。”公白飞问,声音没什么起伏。
“都试过了。那两个白人总是缠着她,没人敢留她,怕惹麻烦。她先前已经被找上来过好几次了,那些死精明的老板全都把她记在了黑名单上。”
总是这样,公白飞想。永远的无奈,逼良为娼的最佳戏码。更何况大多数时候人们已经衣不遮体。于是他们谴责她们的不检点,而想得到检点的尊严,唯一的路便是“自甘堕落”地披上“不检点”的骂名。用狗的骨肉喂狗,人的鲜血哺育人,多么聪慧的社会。
“看开点。”巴阿雷好像读懂了他的心思,说,“爱潘妮在这儿能混口饭吃,泰瑞尔不会让她受人欺负,病了你还能想办法治,总好过走投无路去干傻事。”
“社区里最正经的工作居然是卖身,你让我怎么看开啊。”公白飞摇头苦笑。
巴阿雷从口袋里摸出第二根烟。“硬看。不然你以为我日子怎么过的?”他瞟了公白飞一眼,后者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烟,“行啦,去看着你的诊所吧,我今天晚上要带巡逻队。祝我们都工作愉快。”
“走吧!”巴阿雷回过头,朝身后的队列喊,“弟兄们,今天我带队。又是新的一夜,为了睡个好觉,去看看哪个乳臭未干的条子小宝贝儿又误入了咱的地盘!”
“你有老婆吗?没有老婆,枕边冰凉!”有人在队伍里喊,激起一阵哄笑。巴阿雷懊恼地挠挠头,回敬:“没有咋的?我年轻,我骄傲!”
“巴阿雷,你好像漏了些什么。”一个人大声道,纵跃上路旁高高的路牙子。是弗拉维安。她背着那柄步枪好像背着上学的书包,身后还有几位配备武装的姑娘。“对不起弗拉维安,是兄弟姐妹们。”巴阿雷一点也不摆架子,马上改口道。小巧的手枪在他手心灵活地打了个转,稳稳当当地被抓在虎口。“记得我的话。没有命令,绝不准开枪,否则你就把武器放下来滚蛋。”
今天晚上的巡逻很顺利。他们赶走了两个新上任就想来逞英雄的警察,警告他们不要来这里多管闲事;清扫了一车贩卖海洛因的团伙;收拾了一个发酒疯的酒鬼,同时给酒鬼可怜的女人和孩子找了个勉强能容身的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