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朋友们,别这样看着我,我运气差也不是第一次了。”赖格尔趴在桌上,研究玻璃杯里融化的冰块形状。
“可你现在才和我们说!”古费拉克大叫,“这么严重的事,你严肃一点!”
“卷毛,你居然也有嫌别人不够严肃的时候。”巴阿雷瞟了他一眼,“糟糕的是,我们又要少一位心思细致的医生了。”
“你还有空闲担心这个?”古费拉克难以置信地问,“赖格尔和若李要被征兵所送去越南了,你很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别这样说,乐观一点。”若李这时候说道,“况且从听到赖格尔的生日被抽中起,我就决心要陪他去,就算我后面没被抽中我也要自己去征兵所。都说了,陪朋友跳大坑,谁也别想拦住我。博须埃,生吞冰块会得胃病。”
“嘿,兄弟,谢谢你。虽然没认识你多长时间,但我喜欢你的热心肠。”赖格尔不理若李,拍了拍古费拉克的肩,后者脸上却露不出笑容,担忧地望着两个人。
“不要战争,而要做爱!”队伍在高喊口号。一个女孩披着美国国旗被人扛在肩头。有人试图闯进人群把她拽下来,被热安挥舞着旗杆吓唬走了。马吕斯走在队伍的前方,领导着游行的方向,珂赛特在给人四处发放花环。拐弯处迎面并排走来了两只队伍,领队的两人肩并肩走在一起。
“弗以伊!”古费拉克从马吕斯的队伍里冲出来,飞进青年工人的怀里。弗以伊稳稳当当地接住他,红了耳朵。“嘿,飞儿!”巴阿雷不理他俩,大幅度地朝另一边挥舞手臂。公白飞从人群的中末尾挤出来,于是巴阿雷手一招,把身后活蹦乱跳的一群黑人与混血青年们浩浩荡荡地开了过去。人们迅速融合在一起,队伍瞬间变得更加庞大与缤纷,站不下人行道的人干脆跳到了花圃中。
他们抵达林肯公园时,草坪已经被密密匝匝的人群占领了。“来吧,你们这群叛逆者,神经病青年,摇滚吟游诗人,真理寻求者,孔雀形状的怪胎,爱跳路障的人,舞蹈家,恋人和艺术家……我们在这里,来庆祝生命节!来吧,唱歌,做爱,这是你们自由的温床!”有个男人朝他们大喊。
“我们这就来,小孔雀先生!”古费拉克回应他,一跃蹦到一块高高的石墩上,“可惜的是,我们不来庆祝,却是来反抗;我们叛逆,却不是为了所有人当孔雀的权利!”
谁也不知道那男人有没有听见他这番话,因为人们的注意力已经被另一只从公园山坡上轻盈跃下来的小小队伍牢牢抓住了。带队的人穿着一身军蓝色的劲装,长长的黑色发辫如同鞭子甩在脑后,手中舞着一根长长的旗杆。这显然就是弗拉维安。
“我说,姐姐啊,你拿着那根光溜溜的玩意儿干什么?”巴阿雷叫道。
弗拉维安耸了耸肩。“我在路上捡到的,用来作备用和赶无聊人。”
爱潘妮从弗以伊身后的队伍里探出头,朝她挥了挥手。她点头致意,转向马吕斯,“先生,你拒绝了我改革的要求,那么我的人暂时和你的队伍站在一块儿,这总是可以的吧?”
“这样真的就能起效吗?”安灼拉环视着周围忙着安营扎寨的人群。有人在用录音机最大音量播放披头士爆裂的摇滚乐,旁若无人地甩着头发扭动。这和他每周在公园里看到的派对和音乐会除了规模宏大以外几乎看不出区别。
“像平时的那种狂欢节,是吗?”公白飞读出了他的心声,“诚实地说,我每次都有这样的想法。但他们总能用这种无厘头的理由把几乎上万人聚集在一起,闹出大得离谱的动静,然后等麦克风一伸过来,嬉皮士或者异皮士们会立刻把那些胡言乱语全部忘光,搬出像模像样的反战与平等呼吁。”他弯下腰,去固定帐篷的钉子,“所以,或许是有效的吧。”
安灼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公白飞回过头。“嘿,你不打算来帮我吗?”他看着那张在此时此景下有些过于严肃的脸,忍不住微笑。安灼拉莫名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也弯下身去拧那钉子。公白飞看着他拧了一会儿,决定还是自己来比较好。
“为什么?”安灼拉顿时抗议。“你不能自己一个人把活都干了。”
“术业有专攻。”公白飞哄他,在他来得及反驳“你是医生又不是修理工”之前就把他推到了野餐垫上,“你上次不是喜欢我的饼干吗,我又做了点别的点心。”他把篮子往他怀里一塞。
他们选择把帐篷扎在树林前,临近公园一角,但不至于偏僻。尽管马吕斯的出席使公白飞几乎不用承担任何组织任务,他还是不大放心,决定在离草坪中心不算太远的地方观察情况。
这一天刚过中午,而年轻人的活跃精力要到晚上才会达到鼎盛。届时,摇滚乐将是最温顺的娱乐,用巴阿雷的话说,公园里上演的五光十色的情景“会让议会大厅里的先生们像患上了痔疮,在私人医生面前难为情地忸怩”。
公白飞安好了帐篷,也在野餐垫上坐下来,从竹篮里翻出一块玛芬送进嘴里。即便是风城,在四月面前也变得柔和温驯。绿茵茵的草地像土壤上铺开的一层羽绒,蒲公英的白絮是春季里的雪。他脑海中响起不知在哪里听过的歌曲,歌词里唱着无论是王子或者乞丐,富贵或者贫穷,通过飞舞的蒲公英,他们都将能平等地加入某一场盛大游戏。等公白飞察觉时,他已经不自觉地把这首歌哼出声来。
“滚石乐队。”安灼拉说道。
“什么?”公白飞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
“你唱的这首歌,是滚石乐队的。我之前听过。”
“这我先前倒不知道。我记不得是在哪听的了。”
“我还听过另一首,什么‘我开着车,有人在听广播,不停地告诉我没营养的话’之类的。”
“你是他们的粉丝吗?”公白飞饶有兴趣地问。
安灼拉摇了摇头,“只是放的人很多,恰巧记住了些而已。我不觉得花费太多精力在迷幻剂、亮片西装和性爱上对改善世界有什么实质性帮助。”
“但他们激发了青年人的热情。”公白飞想了想说,“人们总是需要一些娱乐与呐喊助威来逃脱规范。这未必是坏事,他们有很强大的号召力。”
“号召人们拥抱毒品来表达叛逆吗?”安灼拉反问,“我以为这个国家受到毒品的荼毒已经够多了。”
“这一点上我同意你的观点。”他说道。徐徐微风使得两人逐渐懈怠下来,午后热度从土地中升上来,烘得人有些困倦。安灼拉应景地打了个哈欠,身体摇摇欲坠地支在胳膊上。
“你想进去睡一会儿吗?”公白飞问。
安灼拉摇了摇头,打起精神:“你说过,你是这一带比较优秀的格斗手。我一直想找机会试试。”
“你想和我试试?”公白飞惊讶道。
安灼拉肯定地点头,不像是在开玩笑,“点到为止,但速度全开,如何?”
公白飞欣然点头。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四肢,把衬衣最上面的两颗扣子解开,袖口挽了上去。“来吧。”他说道。
安灼拉跳到草地上,也活动了一下关节。两人面对面地站着,摆好蓄势待发的架势。公白飞伸出拳和他碰了碰,象征比赛开始。
安灼拉的招式很稳,从不掉手,一看就是健身房出来的打法。他非常清楚自己和公白飞的体格差距,上来就率先出击,眼睛紧紧地锁定在他的头部,步伐灵活多变。从先前的几次观察,公白飞发现他善用腿,拳腿的连接又快又有力。
他格挡回去,不动作,于是安灼拉再次踢出后低鞭腿。
在他出腿的那一瞬,公白飞立刻判断出这是标准的假动作,提腿的同时护住头部。果然,安灼拉在空中方向一转,往高处踢在他格挡的胳膊上。其实他已经练得很好了,摆胯自如得几乎没有卡顿,公白飞想着,趁他收腿的空隙迅速探出直拳。安灼拉立刻退后,却仍然被拳风刮在脸颊上,本能地闭上眼。公白飞的拳倏然在他皮肤的一寸前,停留半秒后自然地收回。安灼拉睁开眼,讶然一笑,公白飞朝他眨眨眼。
安灼拉持续地在空地上兜圈。公白飞顺着他的步伐走,同时开始大开大合地放手,诱导他上前攻击,然后立刻揪住破绽。几次交锋后,安灼拉以同样的方式挨了好几下。仿佛意识到公白飞难以预判的诡辩招式,他逐渐放弃了主动攻击,转化为壳式防守,同时试图观察对方的出拳规律。
公白飞立刻上前逼近,提高了进攻的频率。距离的拉近使两人的呼吸热切地交互在一起。姿势的变换确实使他的防守更加牢固了,然而却降低了安灼拉的灵活优势。加上公白飞本就比他强壮,每一拳穿透力更强,不一会儿,他便体力不支地败下阵来。
公白飞退后几步,停下了动作。安灼拉肌肉松懈下来,扶着膝盖喘气。
“你不该用这种姿势防守的,”公白飞笑着对他说,“你该围着我转,把我的体能耗掉。”
“但你的速度同样很快,我的耐力却不一定有你好。”安灼拉气喘吁吁地指出,“我从哪方面都比不过你。”
“辩论却不一定。”公白飞揶揄地戳了戳他的肚子,安灼拉往后闪躲。他们两人都出了些汗,静下来后被风一吹,倍感凉爽。公白飞的脑海里开始反复播放方才的画面,安灼拉健美的体态和狩猎般的神情。他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面颊发烫。
“你会是一个战士,”安灼拉说,“在电影里,或者音乐剧什么的。大概会是那种穿越战场,身上却滴血不沾的角色。”
“这是不可能的。在现实中任何人身处战争,血都会像污水一样泼在他身上。”公白飞下意识地说道,“也许导演是想体现出那种斗士的神圣吧……我能理解这种戏剧效果的需要,但,一个连身边同志的血也避之不及的人,恕我直言,我看不出神圣之处在哪里。”
“非常同意。就接着你的例子来说好了。你不介意吧?”见公白飞摇头,他继续说,“他们会把你塑造成一个不可侵犯的样子。一座神像。不需要身体力行的行动,不需要艰苦疲惫、姿态并不优雅的斗争,只需要一个充满抽象意义的博爱胸襟——好像敌人就会感动流涕、知难而退似的。也许你会被枪决,却不会被关入牢狱,受那难堪的几十年监禁。他们贫瘠的大脑想象不出,历史上有多少革命者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在牢房里也照旧进行工作。穿着狱服,对狱卒弯腰低头的模样大概不甚好看吧,但为了真正的进步,这些精神顽强的人可以忍受这一切。忍受不了这一事实的,是我们的资产阶级导演们。”
“神化个体,就是在抹杀个体。”公白飞说,“我喜欢那些动听的音乐,也会为美丽的故事落泪。但现实中的活生生的人,我愿意接纳他们,狼狈的那一面,和坚强的那一面。我爱他们,包括你在内。”
“现实的爱会胜过虚假的个人主义的。”安灼拉说,微侧过脸。公白飞伸出手去,把他的脸转过来,吻了一下。
“公白飞,我就要走了。”安灼拉望着他。
“什么时候?”公白飞问,用拇指摩挲着他的耳根。
“今年夏天。法国内部的氛围正在持续升温,我无法忍受自己作壁上观。”他拉住公白飞的手,“飞儿,我——”
“你无需道歉,也无需内疚。”公白飞轻声截住他将说出口的话,“我支持你,你必须回去。我有我必须要做的事,你也是。什么也无法阻拦我们。”
安灼拉定定地注视他。“你必须照顾好自己。”他低语,亲吻他的额头,“我知道你一定不会的,但我还是要说。”
公白飞露出一个温柔的笑。他知道自己一定笑得不大好看,但是没关系的,因为安灼拉也没有好上多少。他们只是想笑,并且要在这条坎坷不平的泥路上额头抵着额头微笑下去,为滂沱的大雨,为他们毫无保留地淌进土壤里的血泪。笑是人们的武器。公白飞忽然觉得,那些帐篷里的嬉皮士如此,滚石乐队如此,撕碎美国梦的人民也如此。想到这里,他有些释怀了,向那团属于人的体温紧紧靠去。
至少,他尚且还拥有爱人的能力,和爱人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