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1968年,夏。芝加哥,沃尔夫湖北岸,马蹄赌场附近,一条不知名的街道地下。
“我说,医生,别这么没趣,一根哪够?”安德大力拍了拍坐在身旁的男人肩膀,“难得跑到这儿来一趟,尽兴些好吗!下次我们直接进军干草市场酒吧,去欣赏政治家们和他们的妓女,你会喜欢的。”
公白飞没听清她在说什么。他喝了好几杯啤酒,大脑已经有些迷糊,恍恍惚惚地接过递过来的东西。地下室的热气把他的镜片熏起了雾,他只能勉强辨认出手里的是一根烟,却很清楚里面绝对没有烟草那么简单。有人用打火机给他点上,他顺从地送到嘴边。
某种摸不清的,轻飘飘的快感顺着呼吸道爬上神经,形成一团轻柔的白雾隔离开所有的思绪。公白飞吐了口气,感到积攒了几个月的叫嚣短暂地脱离了脑海。
安德观察他的表情,笑了:“你真是和八年前一模一样。公白飞,承认吧,最了解你的人只有我,我总是能知道你到底需要什么。”
公白飞保持沉默。于是她推开酒杯,身体凑近过来,把带着酒气与大麻烟气的鼻息喷在另一人耳边:“甜心,你真的不想和我玩儿吗?认清吧,你的法国王子不会再回来了,远水救不了近火,这些年我的活儿只会变得更好……”她还没说完,就被公白飞避瘟一样迅速躲开了。
“没良心的东西!真是孺子不可教。”安德愤愤地朝他喷唾沫。公白飞不愿意理她,想再给自己倒一杯酒,犹豫了一下后又收回了手。他今晚不能再喝了。
有人在地下室中央熙攘的人群中穿行,高声把人们赶到一边去。公白飞心中猜测,这是在为什么即将开始的活动清场。果然,人们似乎都知道要发生什么,配合地让出一块中央的空地。一个敞着衬衫的中年男人拿着话筒走到中央,宣布一场拳击比赛即将开始。人群兴奋地高声欢呼,几个粗壮的男人摩拳擦掌,催促老板快把坐庄的请上来。
老板满意地笑了,露出一颗发黄的金牙。他拍拍手,使格斗手从阴影处走了出来。人群先是因他过分美貌的面容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和感叹,接着就爆发出热闹的起哄。几个侍从端着盘子穿梭在看台中,请人们下注。“这是我斥重金从欧洲请来的著名选手,重技术又重观赏,就出这一场。各位朋友们,别看他身材不壮,却有几百年历史的嫡传绝技,不要小瞧,不要小瞧啊!”老板对着话筒大喊。有人对他发出嘘声,也有人在喝彩,更多人在对赔率指指点点,然而这一切公白飞都没有注意到。从格斗手出场的那一瞬,他就再也无法挪开一眼,酒彻头彻尾醒了个透。
“帮我拿着,谢谢。”公白飞把眼镜摘下来递给安德,从吧台上站起身。后者已经完全呆住了,对着场上的人骂了句“我操”。老板开始煽动气氛,有人互相起哄,先前的几个刺青男人上下打量选手,同时交头接耳。
公白飞迅速地解开领结,把衬衫扒下来扔到椅子上,接着踢掉皮鞋和袜子。安德张目结舌地看着他。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场地中央。人群安静下来。数十双眼睛在他身上打量,老板审视了一遍眼前的人,面露怀疑。
公白飞一顿,明白了他的意思,把最后一件体恤也从身上扯下来,露出健壮的肌肉和伤疤。人群兴奋地尖叫,口哨声此起彼伏。公白飞看也不看,把衣服往地上一扔,大声说道:“老板,我要打擂。”
格斗手听到他的声音后,刹那间僵在原地。老板上上下下仔细瞧了一遍公白飞,这回满意地点了点头。安德已经回过神来,在吧台上高声叫好助威。他们两人被发了拳套,领到场地中间。有人围着他们摆了一圈沙袋,粗略地当作拳台的界限。
公白飞不轻不重地拳对拳击打了一下,熟练地调整好拳套的舒适度,赤裸的脚掌踮了踮地板。他用过比这更薄的拳套。对方选手频频地把目光向他看来,看起来心慌意乱。
“调整状态。”公白飞对他说。两人伸出拳相对,视线紧密地集中在对方身上。他们挨得那样近,呼吸喷洒在对方裸露的皮肤上,耳边震耳欲聋的喧闹,昏暗的光线,若不是那抹扎眼的金色,公白飞几乎感到一种不真实。
老板宣布比赛开始。
他依旧是那套公白飞熟悉的打法。公白飞轻而易举地挡了回去,这次对方没有退为防守,而是转而从新角度继续进攻。他们紧盯着对方,空气的阻隔也变得滚烫。公白飞想伸手去触碰他的脸颊,他饱满的唇,想扔掉拳套把他用力搂进身体,但他的大脑很快发出警报:对方根本没有发挥出真实水平。他在拖延时间。
这里不是能拖的地方。趁看台上的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他主动出手,出其不意地击向对方的面颊,坚硬的骨节撞击在柔软的肉上。对方条件发射地反击,一拳打中他的鼻梁。
公白飞能感到一道血从鼻孔中流了下来。他用拳背随意地一摸,快速恢复到正架,同时扫出前腿。然而,对方却蹙着眉只顾盯着他脸上的血,身体一动也不动。他急促地收力,硬生生把腿停在了空中。
观众愤怒地冲他大喊大叫。
“你在搞什么?”公白飞顾不上了,焦急地压低声音说道,“你以为上来了是你想停就能停的吗?”他挥出一记摆拳打在对方腹上,听到一声闷哼。对方终于反应过来,挥过来的拳腿却依然毫无力道。公白飞急了,在他被他的前手吸引住时,狠下心重重地用后拳往他鼻子上打去。安灼拉松散的架势当然防不住,顿时鲜血哗地一下流出来,洒落到地上。“安灼拉,别想了,我不爱你了。”他大声说,一脚把对方踢倒在地。
观众席顿时寂静下来。接着,叫好与喝彩的浪声朝中央翻卷而来。人们向来喜欢更加劲爆的戏码。“你太懦弱,你抛弃了我。”他一边说,一边连续出拳,同时心里万分焦急。安灼拉依然没有动作,他咬了咬牙,一脚蹬在他肋骨上,安灼拉痛呼一声,摔在地上。“我不仅和安德在一起,我还和她睡了,还有所有我过去的那些朋友们,因为你配不上我守忠。”
有人在看台上哈哈大笑,也有人在发出嘘声,而更多观众在挥舞着拳头呐喊助威,公白飞听不清他们说的内容,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地把气氛推上了今晚的高潮。
安灼拉终于爬起身,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这一切自己都会向他解释,公白飞想,但现在,还差最后一步。“我至始至终从未信任过你。而现在我知道我是对的,你这个从一开始就只想把我骗上床的人渣。”
安灼拉的神色顿时变了。他被这句话深深刺伤了,怒火在晶蓝色的眼底蕴集。公白飞知道自己成功了。他再次扑上前进攻,接着被对方猛地蹬开,然后迅速地做了个羚羊跳,抱住他用力顶膝。公白飞痛得几乎背过气去,但依然竭力从地上爬了起来。如果到此为止,观众不会满意。
他放了点速往安灼拉身上打,被轻而易举地反击回来,堵在角落。他的面容近在眼前,公白飞想抚摸那双饱满的唇,想亲吻他金色的发,但最后他一拳砸在他嘴唇上,殷红的血溢出来,弄脏了两人的衣服。安灼拉终于被彻底激怒了,迅猛地朝他攻击,又被公白飞绊住腿拖倒在地。两人难看地在地面上抱做一团。混乱的缠斗中,公白飞稳住呼吸,一点点减弱了反抗的力度,直到安灼拉的肘部猛然击中他的锁骨。他失去控制地往后一仰,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坚硬的水泥地上。
“好啊,小子,你什么意思?”朦胧中,公白飞听到巴阿雷在他头顶上方冷笑,“这就是你回来送给我们的礼物?公白飞要是有一星半点不对,我会让你付出比这严重十倍的代价。”
不要,他想说。是我让安灼拉这么干的。但他说不出声,双唇仿佛被胶水粘在了一起,眼皮如同有千斤重。自己可能是脑震荡了,他迷迷糊糊地想。
“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你太累了。”弗拉维安轻声说。
有人在他床边拨吉他,声音很柔和,公白飞看不见,却能猜到是热安。接着,巴阿雷把所有人都轰了出去。过去,做这件事的总是若李……
公白飞醒过来时,所有人都不见了。他躺在自己的公寓里,安灼拉坐在床头对着他出神。他右侧的脸颊浮着一大片青紫色,唇上挂着干涸的血,左边的那只眼也肿得半睁半闭。
“我昏了多久?”他艰难地坐起身,问。
“两个小时。”安灼拉回答。
他们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对方。是公白飞最先倾身向前,深深地吻了上去。安灼拉先是呆住了,接着小心翼翼地回应,也不管嘴上的伤口。公白飞一把钩住他的脖子,两人滚到床中央,难舍难分地拥吻在一起。“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公白飞喃喃,极轻柔地抚摸他的脸颊,咽下嘴里血腥味的唾沫。“天知道我每一天都多么想要亲吻你,抚摸你,拥抱你……”
安灼拉推开他,愕然:“你在拳场上说的那些我根本不明白,我以为……”
“如果我不去,你会被别人打死的。你太小瞧这些人了,他们的阴招你想都想象不出。安灼拉,我是在这种地方长大的。”公白飞愤愤道,“他们的规矩是一旦上场,必须有一方站不起来了才停。这回我们是幸运的,你恰巧把我弄晕了,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样收场!我怎么可能由着你乱来?还有,你到那种地方去做什么?”
安灼拉生气地看向他:“所以你是故意想办法来激怒我去攻击你?公白飞,你为什么总是喜欢自作主张地替别人牺牲?”
公白飞被他这幅模样气笑了:“如果我不推一把,你是不会意识到当时的处境有多危急的。在别人的地盘上磨洋工,和砸场没有任何区别。安灼拉,回答我的问题,不要试图转移话题。”
“……我需要钱。”安灼拉撇开头,不情不愿地回答,“来美国的路费已经花光了我所有的积蓄。”
他们沉默地望着对方。马丁路德·金的死,天鹅绒革命与苏联坦克,反战热潮还有五月风暴,这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一时间全都涌上喉头,谁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历史最擅长扼杀吵闹,而他们却恰巧是不畏惧扼杀的人。
“你愿意……”“你接受……”两人同时开口说,又同时停下。
“对不起,把你伤成这样,就算你真的和安德在一起我也不会说半个字。”安灼拉抢先说,视线垂下去。
“你这个傻子。”公白飞瞪着他,气急败坏道,“还要我再解释吗,安灼拉,那些话怎么可能是真的!我爱你,我想说的是,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吗?我请求你留下……你不知道我看到你有多高兴。”
安灼拉怔怔地看着他,伸手去抚他眼角溢出的泪:“我刚刚想说的是,我现在没有收入来源了。你接受我犯了这么多错误后,仍旧回到你身边吗……”
他们无声地对视一眼,接着紧紧拥抱在一起。
“喂,你好。”罗曼妮接起电话,几秒钟后挑起眉毛。“是的,我确实试过好几个,不得不说感觉确实很好,你要知道他们有先天优势——”
“挂掉电话。”巴阿雷对她说道。罗曼妮看了他一眼,继续说:“如果你喜欢的话我愿意和你分享那种感受,非常强壮,而且——”“挂掉电话。”巴阿雷盯着话筒,重复。罗曼妮抿了抿唇,放下了电话。
“诺瓦,你的同学还好吗?”古费拉克在沙发上低声说。他们在公白飞的公寓里。“他的头部伤势不轻,医生说想要下地行走至少需要恢复两个星期。”诺瓦回答,眼睛没有离开过腿上的资料。
“那群畜生!”巴阿雷听到他们的对话,愤怒地大喊,“恶心的种族主义者,你该听听他们是怎么给罗曼妮打骚扰电话的!”
“巴阿雷,冷静。”罗曼妮在他身后轻抚他的背,“我爱你,我根本不在乎他们在说什么,你要永远记住这一点。”
“好吧,好吧。”巴阿雷气馁地说,往厨房走去了。罗曼妮在他身后笑,都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巴阿雷还是会在她这样说时羞红耳朵。
弗拉维安站在窗前和李鲤交谈,语速又沉又缓。她把长长的发辫一刀削到了耳根处。爱潘妮站在一侧旁听。弗以伊倚在沙发上,眼睛盯着电视屏幕。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热安。”
“什么?”热安急忙扔了手中的书,抬起头。
“大卫L·埃文斯,查理斯E·乔纳森。”弗以伊对着电视念道。热安立刻翻出笔记本,匆匆记下来。“谢谢你。”他说,接着低头继续读书。
卫生间里。
咔擦一声,一大把的发丝应声落在地面上。
安灼拉小心翼翼地转动剪刀。公白飞安静地站着,望向镜面。安灼拉的手指不时蹭过他的头皮,将一缕缕湿漉漉的长发拢在手中,用力削断。
他们都沉默着。今天是开庭的第五十九天。
公白飞轻呼一声。安灼拉赶忙停了手,“对不起,我又戳到你了吗?”
“不是。”公白飞想摇头,结果又扯到了头皮,嘶了口气,“没什么,你刚刚挠得我有点痒,没忍住。”
安灼拉点点头,继续卖力地挥动剪刀。公白飞凝视着镜子里他专注的面孔。他把手里一把头发仍到水池里,然后再次把手指插进他的发间。公白飞能感到他温暖的指腹反复擦在自己耳根后的皮肤上,脑后传来轻柔的沙沙声。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一根根牵连着头皮的发丝被切断,而安灼拉的手反复流连在他脖颈上,两种迥然不同的触觉撩拨着他的神经。
“噢……别弄了。”公白飞的呼吸不由地加快了,“你再弄我要忍不住了。”
安灼拉的手停下了。公白飞感到身后人向他凑近。“忍不住什么?”安灼拉贴着他的耳朵吹气,把面颊埋进他颈窝里蹭。公白飞被他的头发扎得直往后退,忍不住笑。“安琪,别闹。”安灼拉丝毫没有挪开的意思,变本加厉地伸臂搂住他,没拿剪刀的那只手撑到镜子上。“你不告诉我你忍不住什么,我是不会罢手的。”
公白飞不回答,回过头去亲吻他的脸颊,用鼻尖蹭他的鼻窝。安灼拉掰住他的下颚不许他乱动,然后深深吻住他的嘴唇。两具身体紧贴在了一起,公白飞向前推,转身把他压在镜子上。
“你,你知道吗,我们等会儿,恐怕要收拾很久。”他断断续续地说,被安灼拉恼怒地一口咬在胸上,顿时嘶了一声,“安琪!你怎么这么爱咬人。”
安灼拉用唇堵住了他的嘴。
他们反反复复地向对方诉说同样的词汇,却仿佛怎么也说不到尽头,就好像人不可能数清银河中有多少颗星。公白飞脑海中滑过许多画面,游行,花朵,枪声,鲜血,监狱,他知道有一天自己和安灼拉也会这样死去,或许就在一场突兀的暗杀中,汇进由无数支单独的狙击枪组成的枪林弹雨。他就在此时,在他活着的上万上亿个此时,他们在发声,发热,发出爱。什么也阻止不了他们,因为这是一个生命能做到的最初始、最终极的事。公白飞用最后的气力紧紧搂住安灼拉,不知怎么的流出泪来。
“我有个建议。我们冲个澡吧。”安灼拉有气无力地提议。公白飞微笑着帮他拨开黏在皮肤上的发丝:“我想,巴阿雷他们不会介意再多等一会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