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公白飞顶着大雪步行走进街巷。一道下行的楼梯从黑色的地面突出来,通道口的雪被扫到两边。他整理了一下被风吹歪的帽檐,走进通道。
他下到底部,先迎接他的是空气中一浪浪涌上来的柔暖气流,再是昏暗不清的水泥墙壁。人声隐隐约约从头顶与脚底之间狭窄的过道尽头传过来,愈来愈清晰。公白飞向前走,直到门洞豁然开朗,展露出一整层地下室。
“哦——”人们在起哄。巴阿雷站在空地中央,羞得直跺脚。“不许叫!谁叫罚谁打扫卫生!”
“罗曼妮!罗曼妮!”可茜站在人们当中欢呼雀跃,好似没听到他的话。全社区的人看到他们老大的窘态都笑开了怀。“亲一个!亲一个!”那几个罗曼妮的学生叫得最欢,恨不得扑上去把两人推到一块儿。
罗曼妮脸也红了。她伸过头去,大大方方在巴阿雷脸颊上响亮地亲了一下。巴阿雷惊呆了,往后退几步,好像要是这时有谁轻轻一推他,他准会像石像一样砰地倒在地上。几个男孩笑翻在地,所有人都乐作一团,有人开始喊:“嫂子!嫂子!……”
海耶女士今天披了一条森绿色的流苏披肩。“这群孩子,”她转过头对身旁的弗拉维安感叹,幸福的神色写在脸上,“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吧?”弗拉维安“嗯”了一声,于是她满意地把头转回去,慈爱地看着古费拉克提着两只巨大的塑料袋走到人们跟前。“提前的圣诞节快乐,大家!”他喊,费力地举起手里的东西,“谁想要炸薯片和糖?” 年轻人们与孩子们立刻把这对新人抛在脑后,欢呼着把新的目标团团围住。
海耶女士移过视线,注意到站在楼梯口的公白飞,立刻离开人群朝他迎去。“公白飞,你来了!”她欢喜地说,抬头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人。“天啊,我的小伙子,你的衣服全湿了。快把它们脱下来,还有你的帽子,”她对着公白飞皱起眉头,“瞧你的头发,比鸡窝还乱!这样怎么见人呢,你快把头给我低下来。”
公白飞笑着弯下身,让海耶女士用粗壮有力的手指把自己额前一缕一缕的发丝梳到脑后,然后在她的命令下听话地转过去,由她干练地把他脖颈与肩上披散的长发用弹力带绑起来。“谢谢你,海耶妈妈,”他伸手摸摸脑袋后的发辫,“请问这些湿漉漉的外衣该放在哪儿?还有,这暖和的温度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以为街道铁了心不给我们批准呢。”
“你自己去问那群小伙子和姑娘们,”海耶乐呵呵地说,指了指身后,“你那个总来我们这儿的朋友也在里头,他叫安灼拉,不是吗?衣服,衣服就放到暖气片旁边烘,是的我亲爱的,暖气片!”
公白飞还没来得及抬头,一个东西就飞过来撞在他腿上。“你这习惯该改改,脑袋要撞坏的。”他看到一双闪亮的小眼睛,立刻笑了,蹲下身把瘦小的孩子从地上抱起来,在怀里颠了颠。
“为什么我到处找不到你?”孩子用手玩公白飞刚被扎好的辫子,埋怨地问道,“卫生所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妈妈说你不在社区。”
“我在印刷厂里,那里有很多受伤了的人需要我,就像在流感季里你这样的小先生需要被额外照顾。”公白飞用袖子擦了擦他脏兮兮的脸蛋,“你妈妈知道你在这儿吗?”
“我才不要当‘先生’,”孩子挣扎着从公白飞怀里跳到地上,“我要和你一样成为医生!”
“那么你有认真做罗曼妮布置的作业吗?当医生需要有很多知识,他们要为别人的性命负责。”公白飞瞥他。男孩支吾了一会儿,愤懑地扭过头去。
“你真讨厌,我不当医生还不行吗?医生没有战士酷,只有战士才能保卫家园,我要学怎么杀人,把想伤害我妈妈的敌人都杀掉。”他满不在乎地说道,仰脖看公白飞的脸,眼睛里忽然冒出了星星,“嘿,可是你两者都是!公白飞先生,请教我如何打架杀敌吧!”他向后退扎了个马步,朝空气虚张声势地挥了几拳。
“吉姆,你觉得莫里森先生更喜欢哪一个,是杀掉敌人,还是爱他的家人?”公白飞温和地问。
“我……我不知道,”吉姆缩了缩,小声道,“我觉得莫里森先生有点吓人。公白飞先生,你千万不要把这事说出去。”
“我当然不会,”公白飞认真地说,举起手指,“我,公白飞庄严发誓,绝不把吉姆害怕泰瑞尔·莫里森的事告诉他的朋友以及这世上任何第三者。”
“好吧,”吉姆放心下来,“作为回报,你也要告诉我你的一个秘密。”
“好啊,”公白飞欣然道,“我告诉一件我从没告诉过别人的事:我见过泰瑞尔被牛奶浇透的样子。”
吉姆恐惧地瞪大眼睛:“他一定把那个人给杀了!天啊,牛奶凶杀案!”
“那是个温暖如春的下午,”公白飞用讲故事的口吻深沉地开口,“我在莫里森家里做客。大家围在桌前聊天,氛围是那样和谐温馨。正当大家聊得欢时,一颗弹珠准准地砸在了泰瑞尔·莫里森窄窄的额头上。所有人立刻闭上了嘴。泰瑞尔缓缓地站起身,‘谁干的?’他用那惯常的低沉的嗓音说,像风从石洞里穿过时发出的呜呜咆哮声。没有人敢说话,于是他的目光挨个扫过桌上的人。而那个‘凶手’——哦,可怜的凶手,她颤动的嘴角已经暴露了她自己。泰瑞尔的目光久久停在她脸上,接着,大家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点一点弯下腰去——”
“他掏出猎枪把她打死了!”吉姆惊恐地叫道。
公白飞摇摇头,“不,吉姆。他弯下腰去,直到双手和双脚都撑在地面上,然后爬进了桌子底下。他或许是想要去捡那颗弹珠吧,可他强壮的身躯实在不适合钻桌底。当他退出来时,他的肩膀顶到了桌子,哦,所有人都没意料到这样不幸的事情会发生:他把桌子整个掀起来了,桌上放的牛奶哗啦啦翻滚下来,像瀑布一样浇了泰瑞尔一身。”
“这位可怜的女士,她一定完蛋了。她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吉姆惋惜地摇头,深深叹了口气。
“泰瑞尔的裤子完全湿透了。”公白飞继续说,“空气像死一般凝固在这一刻。可这时,忽然传出一阵笑声,越笑越止不住,音量越来越大。然后,没有人还能再忍下去了,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哦,可茜,你瞧你把自己的哥哥害成什么样!’海耶女士笑得拍大腿,始作俑者此时已笑得说不出话了。可怜的泰瑞尔,他还卡在桌子底下的一片狼藉里,衣服被浇得透透的,连内裤的颜色都暴露出来。罗曼妮抓来一块抹布盖在地上,又跑去找毛巾。巴阿雷先生把他的部下从桌子与地板的夹缝间救起来,‘老兄,这事可千万不能说出去,你会在那群小鬼面前威望尽失的!’他大笑道,用力拍泰瑞尔的肩膀。泰瑞尔这时转向造成这一切的捣蛋鬼,吉姆,你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吗?”
“……发生,发生了什么?”吉姆结结巴巴道,脸上又想笑又不敢笑,看着十分滑稽。
“他对可茜说:‘操你妈!’海耶女士举起双臂:‘老娘就在这儿,来操啊!小崽子,你还挺有胆?’几人又爆发出一阵大笑,就连泰瑞尔也笑了,他的笑声依旧是低沉的,却洋溢着快乐。罗曼妮把毛巾递给他,他道了谢,然后用两根手指捏着弹珠骂,‘他妈的!’可茜笑得直不起腰来,只好逃进里屋,给她的哥哥拿来衣物。大家迅速地清理好一片狼藉,这个愉快的下午又继续在聊天中继续下去。巴阿雷警告所有人谁都不许把这事说出去,否则他就再没法让泰瑞尔帮他恐吓别人了。”
“然后呢?结束了?”吉姆不敢相信地睁大眼,“他没有报复吗?”
“吉姆,那是他的妹妹!对泰瑞尔·莫里森来说,家人是最重要的事物,即使他在为社区战斗时,他也因为心中装着对家人的爱才能那样勇敢。我希望能让你健康长大时心中的爱和泰瑞尔的这种爱没有区别,而我在帮巴阿雷先生做事时同样如此。现在,你对我的问题有答案了吗?”
“我知道!你想说莫里森先生战斗是为了爱别人,虽然我还是很难想象出来。”吉姆抢答道,然后唰得一下立正,“公白飞,我要当你的徒弟!”
“什么徒弟不徒弟的,”海耶女士这时从不远处返回过来,听到了他的话,“公白飞,你找死吗,大冬天的湿着衣服站这么久?是不是这个小崽子在缠你?吉姆,快滚,你想害你的公白飞先生得病?徒弟是这样当的吗?”
“记得保密,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公白飞朝吉姆挤了挤眼睛。吉姆兴奋地点头,转身一溜烟跑走了。
公白飞听从海耶女士的指示,向地下室的墙壁边走去。他忍不住左顾右盼,这一切变化都不在他的意料之内。弗拉维安正在指挥五六个人把一张大长桌搬起来,而就在一旁,笨重的暖气片贴着墙壁摆放了一整排。公白飞不清楚它们是如何工作的,但能看到错杂的白色管道连接到水泥内壁。已经有十来人搬着板凳围在暖气旁。爱潘妮正卖力地用拖把拖水泥地面,歪过头和另一个公白飞不认识的女孩说话,时不时发出大笑。她们身后已经拖干净的地板上铺了几张床垫,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蜷缩在其中一张上,静静地睡着。
他看入神了,没有留心前方,一脑门撞在了别人身上。“啊!”公白飞赶忙把头转回来,“对不起!”他低头,对方手里的东西撒了一地,一颗螺丝咕噜噜向远处滚去。公白飞蹲下去伸手捉住它,然后努力尽量快地把地上的各种螺丝刀、老虎钳、胶带还有各种杂七杂八的工具捡起来。“实在太抱歉了,”他一边站起身一边愧疚地说,“请问你有篮子什么的吗?我该把这些放哪儿?”
“筐子在这儿。”对方说。公白飞一愣,抬起头。安灼拉平静地看着他。
“抱歉,我没注意到是你……”“不用再道歉了。”安灼拉打断他,语气中却没有不耐烦的意思,“我来帮忙做点杂活,”安灼拉说道,蹲下身把公白飞遗漏在脚边的零件捡起来,“这些是给其他人用的。”
“这些暖气是你们装的?你们是怎么做到的?”公白飞忍不住问,对事物的好奇盖过了情感上的障碍。
“对,我们想感谢你们来支持示威。但实际上出更多力的是古费拉克,”安灼拉顿了顿,“还有马吕斯。这些材料和暖气装置是他们提供的。我们只负责改装,让这几个机子能把整个地下室带起来。按照原先的结构当然不可能,所以我们想办法把厂里现在停工的装置也用上。功率依旧不够,这在意料之中,但总比没有好。”
“这实在是太棒了,我简直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们。”公白飞说道,环顾四周,“如果没有暖气,这里的这些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去年的梦魇还没有从人们心中散去。”
安灼拉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点头。
“那么,我不耽搁你的工作了。”公白飞说。
“再见。”安灼拉说道。
“再见。”公白飞说,随后安灼拉转过身,快步离去。
“走了,老兄!”巴阿雷大力推了把公白飞,后者踉跄着在马路边缘停住步伐,“此时不享受,更待何时?”
“等等!厂主还会来闹的,我不能到处乱跑——”公白飞试图据理力争。
“那太好了,你将有幸体验我亲自飙车,十分钟内让你从西部荒地飞回老巢。”巴阿雷说道,大剌剌地押着人往前走。他用力过猛了,公白飞的眼镜从鼻梁上滑了下来,他仓促地扶住。趁他手忙脚乱之际,巴阿雷一个眼神示意,一旁站着的小伙子瞬间会意拉开车门,他一把将公白飞塞进车座,动作一气呵成。
“嘿!放我出去!”公白飞拍着车窗抗议。
“你胆子大了,还敢忤逆我了?”巴阿雷在车外横眉竖目,“给我老实坐着!”他绕过车头,从副驾驶门钻进车,啪地一声摁下收音机,“走起!”
“‘昨夜梦中,我与乔·希尔相见!从没离开,他说,我从没离开——开哎!’”巴阿雷在前排跟着锯铁皮似的音质摇头晃脑,把车窗往下摇,“‘他就像你、我一样鲜活!’”开车那小伙子单手握着方向盘给自己点了根烟,眼睛在阳光下眯成一条缝。公白飞闷声不吭地坐在后头,望着车窗外闪过的建筑。
“‘只要大家联合起来,只要大家联合——’噢干,我操!”收音机的声音滑稽地扭了几下,发出几声鸭子叫后嘎然而止。巴阿雷恼火地用拳头敲了它几下,接着转向司机:“这玩意你修了没啊,怎么还这个奶奶样?”
小伙子瞪着收音机傻眼了,巴阿雷嗖地一下用大手拽住他的耳朵,“你小子是不是没修?嗯?”他咬牙切齿,“我让你周末拿去看看,你居然偷懒?”
“我修了,老大!我真拿去修了!”小伙子忙不迭叫道,“肯定是哪个电线断了或者怎么的,老大快松手,车要撞上了!”
巴阿雷松了力,司机赶忙直起身子打方向盘,把车子开回正道。巴阿雷扭回头,“收音机,完好无损,明天。否则,这星期工资,没有!懂?”他说一个字就拧那人耳朵一下,小伙子哎哟哎哟地呼痛,嘴里应声连连。
“巴阿雷!”勃鲁维尔拉开车门把肩膀挤进来,接着露出欣喜的目光,“公白飞,你居然也来了!”
“抱歉,但我可能呆不了太久。”公白飞看了眼在前排瞪他的人无可奈何地说,“好吧,热安,今天的安排是什么?”
热安欢呼一声。“欧耶,今天是歌唱比赛,你是特邀嘉宾,来吧,赢了请你喝酒!”他把后车门也拉开,往公白飞怀里塞了一把吉他。
“我的勃鲁维尔宝贝,许久不见,你又长高了。”巴阿雷举着啤酒,一脸慈爱地看着好友。
“你有病!”热安笑骂,举起酒瓶要敲他脑袋,最后却给他把杯子斟满了。热安的膝盖上枕了一个人,嘴里嘟嘟囔囔着些什么,把脑袋上的花环在他衣服上蹭散了。
“上去唱支歌吧。”热安对他建议道,“哦,音乐会比酒更能使人心醉的。”
“这话说到我心坎里了,我怎么能拒绝得了呢?”那人说道,摇摇晃晃地从地板上站起来,走上前去了。
他唱得居然不赖,人们很捧场地鼓掌欢呼,他看起来真的更醉了,脸红彤彤的像红苹果。“飞儿,下一个是你。”热安扭头说道。
“你要是不上去我们都会哇哇大哭的,真的哦。”巴阿雷补充说。
“你们想听我唱什么?”公白飞笑了。“什么都行,摇篮曲最好。”巴阿雷把双手贴合在一起放在脸边,然后冲公白飞眨眼放电。热安非常有默契地张开双臂,像母鸡护小鸡一样用披风裹住巴阿雷,然后跟随着那醉男人的歌声左右摇晃。
公白飞当然同意了,不过,直到他唱到第二句,他的两位朋友才意识到他真的在唱摇篮曲。巴阿雷的脸腾地一下熟了,黑红的像烧制光亮的窑瓷。热安捂住自己的嘴,但所有人都在笑,所以这动作恐怕没有意义。公白飞面对东倒西歪的人们一点也不笑场,缓缓把旋律哼唱出来,他的声音有点儿粗,很低沉。过了一会儿人们发现他的歌声当真是好听的,也静下来了,柔和的旋律像雨云一样低低地浮在他们周围。公白飞收了声,几秒后,鼓掌叫好声响起来。
“怎么叫你唱摇篮曲,你还真唱啊?一点骨气都没有。”巴阿雷冲他假假地挥拳头,“面子丢尽了。”
“你不喜欢吗?”公白飞揶揄地瞅他,“别人都喜欢,你可以问问热安。”
“我太喜欢了!”热安立刻说,“飞儿,你总能给我们带来惊喜。上次你唱了个摇滚来着,谁能想到你会唱摇滚?”
在公白飞的强烈要求下,没过多久他们便启程返回了。经过工厂时,开车的小伙子眼尖地看到好些工人站在路边,打着手势交谈着,好似情绪很激动。“老大,我们要停车去看看吗?”他问道。巴阿雷指示他把车开近,在路边停下来。
他们下了车,工人们的注意力纷纷被吸引过来,停住交谈。有人认出了公白飞,快步朝他走过去。“我们胜利了!”他惊喜地说,“公白飞,我们胜利了,厂主同意修缮暖气设备,并承诺将一并改善整体工作环境!”
“这太好了!”巴阿雷听到后大声地说道,“小兄弟,祝贺你们!”他一拍大腿,“糟糕,我们刚刚把车上的酒全给喝了。”
“我有个主意,”公白飞对巴阿雷说,“既然酒不在,回去拿便是。让大家都跟我们回地下室去吧,他们是最有权利进去的人。”
“这主意太棒了!”巴阿雷双眼发亮地看着他。
人们一到,立刻就忙活起来。平安夜有很多东西需要准备,更不用说现在还来了一大批“老”客人。巴阿雷和工人们说一点儿忙也不许他们帮,工人们便也不客气,在楼梯口就地坐下来闲聊。但像弗以伊这样的人是拦不住的,还没等大家找他,他就已经在帮忙打扫卫生了。几个女工自告奋勇去补磨破的桌布和垫子。
公白飞很快看到安灼拉金色的头发在人们灰扑扑的衣服、灰扑扑的脸颊和灰扑扑的双手中间闪闪发光。他站在梯子上奋力地推一扇窗户,额头与鬓角上沾了一层从窗棂落下的灰。等他下来时,公白飞走上去把梯子折叠放好。
他回过身,安灼拉看着他。“祝贺你们,”公白飞说道,“这是你们应得的结果。”
“我也要谢谢你们的帮助。”安灼拉回答。但愿有一天他们之间的对话除了感谢和互刺还能有点别的,公白飞想,正要作答,安灼拉却继续说,“我知道你很忙,还有很多活没干完,但你介意我占用你一点时间吗?”
“啊。”公白飞眨眨眼,“我是说,当然不。具体你需要我……?”
“只是出去走一会儿,很快就回来。”安灼拉说。
从十二月开始起,他们就再没这样散过步。天气寒冷,街道上行人寥寥无几,居民们都呆在家中,剩余的全都挤在地下车库内。安灼拉穿了一件雪白的大衣,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又剃短了,不怕寒似的裸露着青色的头皮。公白飞把头发从帽子里拽出来,几个小时前热安开心地把它编成了一个麻花辫。几只流浪狗在路边呜呜叫。
“去,去地下室里找弗拉维安去。”他弯下腰对它们说,手指了指身后的建筑。狗儿汪汪叫了几声,将信将疑地冲着他指的方向去了。
下午四点,正午的阳光刚退到幕后,傍晚已俏媚地提起厚实的礼裙登上舞台。安灼拉行走时的神态很安静。橙色的光晕顺着他的额头泻在鼻梁上,金黄黄的颜色让公白飞想起一种烘烤过后的饼干,带着恬淡的酥香。
“你留过长发吗?”公白飞用平常的语气问,打破了僵局。
“留过。”安灼拉回答得很快。
“为什么剪了?你扎长发应该不会难看。”
“这正是很大一部分原因。”安灼拉歪歪头,看了他一眼,“我不想人们只注意到我的外表。你们美国人似乎很流行长发。”
“确实是。”公白飞赞同,“不过我留长发是为了掩人耳目。这样更不容易被人注意到。”
安灼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我不觉得这起到了什么效果,你看起来还是很有特点。不过,”他顿了顿,“好吧,如果这个特点是‘温和无害’的话,倒也可以说掩人耳目。”
公白飞弯起嘴角,不置可否。
“我一直有个疑问。你打架的时候,眼镜怎么办?就这样戴着吗?”安灼拉仍没有要进入正题的意思。
“这个,我一般直接摘下来。”公白飞如实说。
安灼拉挑起眉,“你是想告诉我,你的眼镜也是用来掩人耳目的虚构的一部分?”
“不是,这个不是,”公白飞连忙解释,“我度数比较低,所以不戴影响也不会太大。”
两人都不说话了,只是低头顶着寒风走路。
“你真让人看不透。”安灼拉说。
终于,公白飞想,平静地问:“你想知道什么?”
“除了当打手,你有千万种别的选择。”安灼拉深深吸了口气,然后说道。
“事情不是那样简单的。从我踏入这片区域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选择了。”
“为什么?谁不给你选择了?是有人胁迫你吗?”对方直视他的眼睛,“公白飞,回答我。”
“除了去工厂做工,你同样有千万种别的选择,为什么是这个?”公白飞反问。
“因为别人没有选择。”安灼拉沉声答道,“而且,工人的工作是清白的。”
“那么我的答案和你一样。只是你们相对比较幸运,不用被逼做不清白的事。”
安灼拉眯了眯眼睛,“你是想告诉我,你们对着同样饱受痛苦的同胞举起枪,是因为有人提着你们的手这样做,而不是为了争夺在一条巷子里贩卖大麻的权力?”
“我们不止卖大麻,还卖小商品,并且半个社区的人在靠后者营生,剩下半个没有营生手段。”公白飞反唇相讥,“安灼拉,你觉得人们还没受够为了几根叶子崩断手臂的日子吗?还是你觉得从没人尝试过去挑战这种制度?你可以鄙视我,但在这一切改变之前,这群人只能过这样的生活,并且任何人都没有资格鄙视他们,哪怕是你。”
“抱歉,”安灼拉怔住了,停下脚步,“我不是这个意思。”
“回去吧。”公白飞冷淡地说,转过身去。
他们回到地下室时,空气中已经开始飘散出一股焗饭的香味。地下室里热腾腾地挤满了人,不知是谁在楼梯口挂了一堆廉价的圣诞装饰品,每经过一次就洒下一小片闪亮亮的塑料粉。灯光还没点亮,昏黄的光线从墙顶的窗户溜进来。“海耶女士!”公白飞大声喊,在楼梯口架起的灶台旁找到了胖胖的妇女,“你知道电灯怎么开吗?”
“我?我不知道啊,泰瑞尔!”海耶女士招呼来自己的儿子,“小子,去把灯开上!别让那些毛手毛脚的大爷们把姑娘和小孩给踩着了。”
泰瑞尔耸耸肩,压低鸭舌帽去了。不一会儿,一串串靠墙挂着的灯泡亮起来,整个车库都明晃晃的。孩子们纷纷发出“哇”的惊叹声。公白飞站在冷暖交接的墙角,恍然间觉得这样的场景该说点什么才好。
“……圣诞快乐。”于是,他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