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个古费拉克不认识的女生远远地站在长廊里和他招手。他勾起嘴角朝她点头,把手从外套口袋里抽出来背在背后。
“老兄,你出名了。”同行的同学拍他的肩。古费拉克冲他挤眼,双手插回口袋里:“可惜我说得太多,把课时吃掉了。那年轻人想必也不是过来听我上课的。”
“哦,得了吧。”那同学翻了个白眼,“大家都知道你在和他约会了。”
古费拉克从地上跳起来三尺高。“谁,是谁把这事说出去的?”他叫道,“我本来要等我成功了才公布出来的!天,这太丢脸了!”
马吕斯一把将古费拉克按下去,一边尴尬地环顾四周,一边说:“这不重要,我看不出现在说和到时候说有什么区别。古费,大家都看着我们呢,这是在公共场所,别大声嚷嚷。”
古费拉克拿那双硕大的杏核眼瞪他:“当然不一样!”马吕斯极力用眼神向他暗示,古费拉克只好压下音量:“你看,过程是什么?三个例子,赫鲁晓夫讲给苏联娃娃听的睡前故事,勃列日涅夫的热吻,法国戛纳电影节。第一个,你们美国娃娃怕被丧尸抓,法国妈妈们的最爱是路易十六,而不按时睡觉的苏联娃娃,负责人却是斯大林。第二个,别人和你说,捷克的杜布切克和勃列日涅夫亲嘴。你听着觉得嘴里滋味怪,几分钟后立刻抛到了脑后。但如果那人和你描述到底是怎么个亲法呢?杜布切克眼睁睁看他宛如巨山的领导人压过来,那两根粗黑的眉毛让他想到童年时被用来揍他屁股的鸡毛掸子,但是那张脸霍地贴紧——勃列日涅夫薄薄的两片唇吸在他嘴上,像要把捷克人的魂都吸出来似的。杜布拉克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份像火山一样滚烫的爱了!他失措地摸自己的嘴,鬼使神差地放到眼皮子底下。噢,朋友们,最伟大的人也不可避免上帝设计人类时的小瑕疵——一根粗壮的、富有阳刚之气的鼻毛。”
同学笑弯了腰:“古费拉克,你该去写勃列日涅夫的色情小说。”
古费拉克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是吗?我还没说完呢。第三个,法国有这样一群人,他们自封影院的耗子,最爱表现自己对革命的狂热。他们要做冲锋兵蹲在最前,因为影像被一排排座位上的人们吸进去再呼出来,从荧幕传到最后一排时已不够新鲜了。他们要看电影,却不在乎那电影是什么做的;要无休止地放电影,手指却从不碰一下清扫用的扫帚。由此看来,人们只想看结果,过程却叫人作呕。所以,还是别把我的恋爱细节一一和你们分享了吧。”
马吕斯深吸一口气:“你得到这个结果的过程真是奇特。”
古费拉克一拍掌:“看看,我都说了!”
“是的,谢谢你,”马吕斯赶忙说,抢过话头,“古费拉克,我们商议后决定把你的这件事当作一个契机。这能使同学们注意到工人的处境,并且也是和工人们展示我们能力的一个好机会。我们已经知道那个年轻人叫弗以伊,这你想来也肯定清楚。他不在工会的领导层,但很受身边人的爱戴,能力和技术在所处的部门数一数二。我们觉得他在工厂里有一定影响力,所以我们打算鼓励你继续加深和他之间的友谊,这份关系对我们的工作会起到很大的帮助。”
“当然没有问题。”古费拉克说,“具体需要我做些什么呢?”
在马吕斯告诉他所有的详细计划之前,古费拉克已经有了预料。而当他跟着一大伙人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厂区门口时,他则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丢人的准备。
“同志们,我们都对弗以伊同志被当众赶出教室的事件倍感激愤,这些是热心同学们捐赠出来的书,都是可以免费领取的!”一个人拿起喇叭,朝路过的人中气十足地宣布。在他身后,学生们正七手八脚地铺一块大红色的绒面布,一面“知识共享”的横幅雄赳赳地挂在了围墙上。
古费拉克费力地绕过人群,挤到拿喇叭的人旁边去。“同学,同学,”他一边说,一边有些紧张地四处张望,“你没必要点人家的名字的。换个词儿吧,这多叫人家没面子呀。”
那男生放下喇叭,回头看到古费拉克后眼睛一亮:“是你,古费拉克先生!久仰大名。我知道你怕你的朋友害羞,但我向你保证,工人最有胆识,要相信他!这事值得宣布给全世界听。”
“你是傻子吗?“古费拉克禁不住骂道,“还全世界,不用全世界,你在这里喊,不出半小时全厂区的资本家都把弗以伊的大名背下来了,你是想把他害死吗?”
男生盯着他,露出吃惊的神情:“先生,我敬佩你,仅因为我敬你是条汉子!如此看来是我错了。斗争,永远会有牺牲,我们如果怕那些胆小如鼠的资本家报复,就只能永远躲在下水道里!让他们听去吧,好好地听,却只会因此闻风丧胆,屁滚尿流!”说罢,他立刻转过头,慷慨激昂地继续对喇叭喊:“同学们对弗以伊同志的经历群情激愤!群情激愤!这些都是大家免费捐赠的书,送给天下所有的劳动人民!”
古费拉克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夺过喇叭。“去你的捐赠!你当你是在施舍扶贫吗?”他一边骂,一边快步挤到人群前边去,将男生甩在身后,“同志们,听我说,我们希望能和你们来一次知识分享会,这些毛头学生们太稀缺劳动经验,作为交换,我们来让你们不用听某些狗教授的屁话就能学到同样的知识。”他对着喇叭大声说,跃到一块石桩上。此时学生们周围已经站了一圈刚下班的工人,“学校里不教的,我们要来找真正的劳动人民补课!”
“得了吧,让你给机子刮一下,立刻就哭着回去找妈妈了!”一个凑热闹的工人抱着臂嗤笑,“小伙子,好好回去写作业吧。”
古费拉克吃了瘪,也不恼。“可别瞧不起人!”他回过身去,“同学们,你们怕吃苦吗?”他得到了一片激烈的回响。
“你看,他们都不怕。“古费拉克摊开手。
他们闹的动静逐渐大起来,越来越多的人往这边聚集。
“你想怎么着?”方才和古费拉克对话的工人说。
“不如今天先由我们来教你们,改天则换我们拜师,怎么样?”古费拉克神采飞扬地说。
工人耸肩。“我得去问他们,我自己可决定不了。大家都忙着呢。”说罢,他往后退去,工人们立刻七嘴八舌地纷纷围上来。
古费拉克潇洒地转过身,随手把喇叭往身后一扔。追过来的男生手忙脚乱地在它掉到地上之前接住了。“交给你了。”古费拉克头也不回地说,一头钻进到一大团学生里,“借过一下,抱歉,借过,”他嘴里念念有词,身子却像一条滑腻的鱼,不一会儿就在人群的掩护下溜到了围墙另一头。
古费拉克脚步轻快,不着痕迹地混进了工人中。他左顾右盼,不出意外地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准确的说,是两个。他快步往那个方向走去。
“嗯,我们可以答应他们。”弗以伊沉吟,“但我们必须要知道这样做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照我的意思,这群学生倒是第一次提这样的建议。这总比之前他们跑到汽车厂要求罢工,结果一问原因是不满意老师给他们加作业要好吧。”他身旁的工人耸耸肩,把手上的颜料抹在马甲上。
“让学生们发起意识是好事,有利于我们关键时刻能把消息迅速扩展出去。”安灼拉说。
弗以伊想了想,赞同地点头:“大家都同意这样做吗,答应参加他们的活动?我之后回去和工会报备。”
“别报了,他鸟的工会从不干事,活都是我们自己做,他们只负责请功。”一个工人听到后大声抱怨道,人群中传来几声附和。
“但他们是合法的。”弗以伊无奈地说,“我们得这样做。好了,谁愿意去和学生们宣布我们的决定?”
工人们一走开,古费拉克立即蹿上前。“嗨,亲爱的!”他张开臂搂住弗以伊。
“别叫我亲爱的,松手,我会把染料沾到你衣服上的。”弗以伊挣扎着说道。
“我才不在乎呢。”古费拉克说,松开了手,“怎么样,你觉得他们做得如何?”
“你讲的很好。”
“得了吧,别客气了。”古费拉克叹了口气,“他们之前举着喇叭喊的都是什么啊,也得亏他们喊得出来。我还以为美国人相比起来会不那么自以为是呢。”
“运动也是要慢慢来的,给他们点时间学习吧。”弗以伊说,把身边的人向前推了推,“古费拉克,这是安灼拉,他刚加入我们两个多月,已经赢得了所有人的心。安灼拉和你一样,从法国来的。”
“幸会!接下来的工作都要拜托你们才能顺利进行。”古费拉克动作自然地伸出手,和安灼拉握了握。
“久仰大名。”安灼拉说。
学生那边传来了响动。几人纷纷看过去。
“看来我得回去了,”古费拉克扭头对两人说,“和你们聊得很愉快,回见。”他原路返回,重新扎进人群里,然后从另一头浮出来。
“古费拉克,你刚刚跑哪去了?”先前那男生立刻看到了他,急匆匆地挤过来。
“我去上厕所,这是什么情况?”古费拉克问,掸了掸鼻尖。
“我正想问你呢。你是领头的吧?别反驳我,我看到你在指挥这男孩了,我要直接和你说话,不要一个小崽子当传声筒。”一个女声插进来。
古费拉克和男生都转过头去,看见一名青年女工朝他们走来。
“《书籍的诞生》”,她念着手里的一本杂志封面,哧地一声笑了,“你们是我老板派来的吧?还是真觉得我得读完这个才能理解我每天工作的‘伟大’?”
“小姐,你介意我看一眼那东西吗?”古费拉克朝她倾身。
“请,先生。”青年把一只手往后一背,夸张地模仿古费拉克的动作弯下腰,另一只手把杂志递出去。
古费拉克接过来,迅速扫了一眼,随即扔到一边去:“小姐,我想我们还是不管它了,这张能哄得中产阶级心安理得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看看别的书吧,里面一定有能入你眼的。”
女工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你要不自己来看那里头都有什么?“
“这里面居然有初中课本!这群人在想什么?”书堆前的人群中有人听到了她的话,扭过头来嚷嚷道,“这是一种侮辱!你们觉得你们懂得很多么?”他身旁几个人纷纷附和,“还有这个,《快速识文法,教你如何阅读报纸》”,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哑着嗓子念道,把薄薄的书往桌上一甩,“这太荒唐了。我活了这么一把年纪,不需要别人来教我认字母!”
“我们或许是没有读过多少书,却不至于要被像小娃娃和白痴一样对待。你们读的书可都是经过我们的手。”有人义愤填膺地说。工人们赞同地点头,方才说话的人带头把书扔在桌上,昂首阔步地走了。剩下的人也纷纷把书放回去,在不满的议论声中四散开去,不一会儿就都走光了。
弗以伊走到古费拉克面前。“我们没有侮辱人的意思,我先前不知道他们捐的都是这样的书。你有什么想看的书尽管来找我,我多的是。”古费拉克立刻抢先说,不放过任何卖乖的机会。“大门随时向你敞开。”
“你能提供给全工厂的人吗?”弗以伊问,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恐怕没有多到那个地步。”古费拉克腆脸。
“那我就不要,我不搞特殊。”弗以伊说,转过身走了,留下古费拉克对着他的背影新奇地眨眼。
学生们在原地面面相觑。“这些人!我们明明是一片好心!”男生站在古费拉克身旁,愤愤不平地说。他沮丧地转过身面对一桌翻乱的书,“这下都白费了。”
“负责张罗这件事的人都有谁?”古费拉克问。马吕斯只告诉他来和弗以伊套近乎,并没有把重要的任务交到他手上,想来是对他还不够信任。
“主要是我的主意,马吕斯搭了把手。”那男生回答。
”下次注意,来之前先调查好情况,看看人家究竟需要什么。“古费拉克最后叹了口气,伸手宽慰地拍拍他的肩。
”这根本不是我们的错!”男生的脸憋红了,抖落掉古费拉克的手,“那些书是我们花钱买的,他们当自己是什么老爷太太!还有你,你凭什么抢我喇叭还乱说话?我们才不会去找这群又粗鲁又脏的人拜师,同学们愿意来这种地方已经很舍己为人了。”说完,他气冲冲地走了,留古费拉克一肚子火气地一个人站着。
公白飞往楼梯下走时,碰到安灼拉走上来。
“晚上好,”公白飞打招呼,“今天加班了吗?我很少见到你这个点才回。”
安灼拉摇头:“有群学生在搞活动,就留得晚了些。”
“噢,”公白飞想起来了,“那是我的同学,他们为弗以伊的事情很愤慨。进行的还顺利吗?”
“还好。”安灼拉简短道,“如果你是去散步的话,介意我加入吗?”
公白飞一愣。“当然可以,如果你不嫌无聊的话。”他笑着说,同时好奇地问,“你不歇一会儿吗?”
“不用,”安灼拉噔噔噔地往上走,“等我放个东西,马上就来。”
1966年,肯尼迪总统遇刺第三年。公白飞卷起袖口,在晚风中舒一口气。
“爱潘妮的事怎么样了?”安灼拉问。
“泰瑞尔一直说要报复,不过他还没逮到时机。他需要树立威信,不单是管着妓女们;她们如果受到了伤害,他一定会去找人算账。让我担心的是,詹姆斯可能还会再来找茬,我对他的脾气略知一二。像他这样的大学生做事冲动,而且熟知这些规则。要知道,他们一整个一整个假期都花在其他州流浪,和泰瑞尔这样的地方混混打交道并不少。如果他真要闹起来,巴阿雷会很麻烦。”
“为什么?”安灼拉疑惑地问,“我没懂,什么规则?詹姆斯闹不了很大动静吧,他到头也只是个学生而已。而且,这事为什么会和巴阿雷有关系?”
公白飞叹了口气:“詹姆斯再来的时候,泰瑞尔会把他揍得很惨。上一次被处理的人掉了几颗牙,这算是幸运的了。泰瑞尔有自己的行事规则,有时候甚至不太听巴阿雷的话。他不会允许别人挑战他的权威的。而詹姆斯,他不同于以往被泰瑞尔处理的那些,他们大多是这一带的黑人,这些人不会报警,报了也不会有人处理。泰瑞尔和这块区域的民警有些交道,他们定月从泰瑞尔那儿得好处,通常是收上来的部分保护费和买卖提成。詹姆斯在遇事后则会毫无顾忌地报警:他清楚警察会在二十分钟内赶到并且站在他这一方。没有警察会愿意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而摊上麻烦,所以他们将不得不认真处理这件事。而如果詹姆斯还不罢休,或者说他再聪明一点,他就会把事件升级到法庭上去。他有资本确信法官的判决会倾向于他这一边,彼时泰瑞尔所有的旧案都会被翻出来,巴阿雷作为这里的地头蛇必然受到牵扯。这大抵就是规则,和白人闹没有好果子吃。”他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了,便问:“你学过格斗?”
“挺长时间的爱好了,我中学的时候常跑去武馆。不过后来我就没有时间和精力了,因此水平并不能称得上合格。”
“希望你永远也用不上它。”公白飞这样说。安灼拉歪了歪头:“我最近已经用上过一次。”
公白飞笑了:“我想,那并不能算得上‘用’。那两人远不可能打过你。”
不知是否是错觉,他感到安灼拉的脸颊比方才更红润了些。若不是他将头发剪得这样短,个子又那样高,公白飞觉得安灼拉的容貌甚至能够在路上被人误认成姑娘。
“今天下午的活动,你的同学们被弄得措手不及。他们在来之前完全没弄清楚情况。”安灼拉垂着眼。他的睫毛很长,在灯光下是和头发一样发光的金色,“不过我在法国时遇到过更可笑的,所以并不感到太意外。”
“我回头会和他们再开会,弄清楚具体情况。吃一堑长一智。”
他们走进一个公园,踩在篮球场褪色的地面上。几个孩子从他们身边跑过,父母们站在边上聊着天。远处都市的商区静静地发着亮光。
安灼拉突然开口说:“我有时觉得,你们大部分人都在逃跑。”
“何出此言?”公白飞饶有兴趣地转过头去。
“我可以举很多例子。像爱潘妮那样的美国青少年,从隔壁州身无分文地跳上大巴车,然后在芝加哥这样的大城市找个地下室住下。吸大麻和致幻剂的人,这个时代有这样多。还有一些学生们。第一者逃进完全陌生的他乡,第二者逃进精神的麻醉,第三者则逃进永远在‘路上’的状态。他们都在逃跑,不过没人知道自己究竟在逃什么。我来这里之前觉得不会和在法国有太大区别,虽然说戴高乐政府不懈地宣传他们那坚定的反美帝国主义立场和所谓伟大而独立的法兰西,但这本质上有什么区别呢?铁幕之下,不过是一群争夺资本的贪徒。我不会爱戴这样一个国家,自然也不会对这里的政府有什么好感。但来这儿后,我觉得我和那股盘踞在我的国家之上的力量更近了。就好像越靠近漩涡中心,风浪就越密集越狂暴一样,人们和房屋、树木和岩石一同被抛向空中。”
“我感同身受。你觉得,是所有人都在试图从漩涡中逃跑吗?”公白飞向他倾斜过脸。安灼拉垂眼思考,脸庞的棱角显得肃穆。
“有些人没有。他们根本没有这个条件,只能拼尽全力挣扎求生。”
“不,”公白飞摇摇头,把指尖掐进掌心,“我觉得还有一些人,他们不跑是因为他们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安灼拉,你也在跑吗,还是说在主动朝漩涡中心前进?你觉得你在哪一种状态呢?”
那双灯塔般的蓝眼睛朝他望来。“我,”安灼拉说,“诚实地讲,不怕你笑话。我想要识破中心里那头矮小又丑陋的怪物。”
晚上九点。公白飞在卫生所,站起身开始收拾东西。
“接着。”一旁的弗拉维安丢来一个东西。他稳稳地接住。一个圆滚滚的小餐包。
“知道你忙得没吃晚饭。拿着吧,我妈做的。”她笑。公白飞道谢,低头将面包送到嘴边。很香,他空空的胃此时才开始咕咕作响。公白飞一边背起包,一边大口地咬下面包。
“公白飞先生!”一名黑人少年从外头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把脑袋伸进门里喊:“公白飞先生!”
“我在。”公白飞匆匆咽下食物,放下面包疾步走向门口,“不急,慢慢说。什么事?”
巴阿雷的住所是社区边缘的一栋单独的矮楼。公白飞敲了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有什么事找我吗,”他看向坐在客厅中央的黑人,“老大。”
“谢谢你,”巴阿雷对他身后一并跟来的少年点点头,然后转向公白飞,“几个嗑嗨了的白人神经跑进来了,带了刀。泰瑞尔不在,我不能去叫几个毛孩子冒险。”
“我明白了。”公白飞垂下眼,“我会去摆平。”
“飞儿,我知道你不喜欢。”巴阿雷叹了口气,深邃的眸子望向他,“拜托你了。”
公白飞把眼镜收起来,顺手拿了把小刀揣进怀里,一边走一边把马尾扎紧。很快他就在小超市门口找到了今夜的目标。一共三个。每个都拿了武器。
“喂!开门啊!开门!”一个人疯狂地敲着那扇可怜的玻璃门,整个店都被晃得哐哐直响。店面很小,公白飞能直接从外头看到超市店主蜷缩在小小的收银台后面。那些人显然是突然扑上来的,店主甚至没来得及把铁皮卷帘降下来。
“喂!”公白飞在他们身后喊道,“先生们,有何贵干?有什么需求,我可以为你们效劳。”
几人纷纷剑拔弩张地转身,见到公白飞,准确地说,是见到公白飞的肤色后,气势缓和下来。“兄弟,”敲玻璃的那个人开口说道,“我们想进去整点喝的,里头那黑鬼死也不给咱开门。”
“抱歉,你们恐怕来错了地方。”公白飞平缓地说,“这家店只对这里的居民开放。”
他们沉默下来,互相对视。他握紧了袖口里的刀柄,感到手腕在微微颤抖。他用另一只手用力握住腕关节,直到冰冷的刀刃在空气中静止停稳。只是又一次偿还而已。他对自己说。
几个白人向后退去。公白飞分开双腿,后脚掌蓄力。
他们举起手中的刀。他眯起眼睛。
玻璃大面积破碎的声音震耳欲聋地响起。年迈的店主禁不住发出一声尖叫。与此同时,公白飞猛地一蹬地,疾奔向前,探出一只手击中一人腕部。
那把长刀哐地一声落在地上,发出响亮的震鸣。他一脚踩住刀刃,往背后踢去。刀背用力撞上几个垃圾桶,如山的垃圾倾倒下来。
响彻街道的各种撞击声成功混淆了瘾君子的视听。第一拳胡乱地向公白飞面门砸来,他低头躲过,同时朝腹部挥出一记摆拳。那人吃痛地哼出声,公白飞乘机夺下他手里的武器。
还差一个。他锁定视线,却听见身后脚步声,于是转身,抬腿接住飞来的一脚,然后以同一侧腿踢去。对方被踢中头部,歪歪扭扭地软了下去。另一人嚎叫起来,冲向公白飞,被他格挡回去,嘴里蹦出一长串难听的脏话。公白飞绷着脸,一把接过他蹬来的小腿,用勾拳击中他的脸部。鼻血登时洒出来,溅在地上。
他垂下眼,拽住那人的头发,拳头连砸下去。对方在空中吱哇乱叫,接着被口鼻里的鲜血堵住,咕噜咕噜地安静下去。
公白飞松开手。那人娃娃似的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的肩头霍然吃痛。
他立刻调度回状态,没有受伤的手臂向后重击。剩余的一人闷哼一声,却没有退缩,朝公白飞挥舞出一把夸张的军刀。公白飞侧身躲过,想展臂挥拳,却被肩上的疼痛刺中。那人得意地大笑,再次举刀向他砍来。
他勉强用手腕扛住刀身。刀尖划破了他的衣物,血从伤口处汩汩涌出。他抬头,对上瘾君子泛着红丝的眼。两人都急促地喘气。公白飞意识到是时候了。
瘾君子再次举起刀。但公白飞更快。
惨叫声划破夜色。瘾君子捂住那只拿刀的手腕,一道极深的伤口在关节处裂开一个口子,血管、肌肉和神经的切面整整齐齐,好像外科医生的杰出成果。月光在冷笑,军刀躺在土地上,大朵的血花淹过刀柄。
公白飞一步一步缓慢地挪回巴阿雷的住处,感到寒冷在一点点冻住他的知觉和血细胞。“结束了。派几个人把他们送回去吧。”他疲惫地说。
巴阿雷看到他身上的伤口和血迹,霍地站起来:“你没事吧?需要我找人送你吗?”
公白飞摇摇头,感到自己连一个多余的字都吐不出。他没有力气处理伤口了,从包里翻出眼镜带上,慢慢地往回走。
安灼拉若看到这一幕,他会怎么想呢?公白飞不禁想。那个正直的年轻人,他不知道巴阿雷正是靠马吕斯所说的“当街持枪”维护安全,不知道这居住区庇护下的野蛮与粗暴,更不知道我不仅是慈眉善目的赤脚医生,还是巴阿雷的头号打手。
他会愿意知道这些吗?
又是一天,公白飞想。他克制住自己松开气力,当街跪倒在沥青马路上的冲动。
“公白飞?”公白飞忽然听到有人喊他。他抬起头,看见弗以伊从公寓的楼道里走出来。
“我来拜访安灼拉,谢谢你这些天一直关照他。”弗以伊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惊呼道,“天!公白飞,你这是——怎么都是血?”
他不动声色地拽过衣物掩了掩:“不小心摔在铁皮上了。”
弗以伊有些担忧地望着他:“我知道因为一些事你变得更忙了,但还是要注意身体。答应我,好吗?”
“谢谢你。”公白飞说道,勉强对他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