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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不清楚这样是否真的有效,但我支持你的决定,我会做好工作。”公白飞听罢后说,“你调查过民众的想法了吗?”

“我挨个问过一遍了。”巴阿雷说道,“所有人都在去年持续七个月的冬季里彻底绝望了,他们什么都愿意一试,实际上我们已经孤注一掷。我相信弗以伊,他们不会把事情办砸。我们必须抓住机会把这件事彻底提到台面上去,这个道理醉鬼也能明白。冬天来了,公白飞。”

几条鲜艳的横幅飘在厂房外围。

“我们三分之一的人都在带病上班。肺病,所有人都知道它的危害,那不停地‘意外’断电的暖气片却不知道……”安灼拉在做动员。和他同时进厂的一班子青少年围住他,脸颊都被冻得通红。

“弗以伊,我相信你绝不会使大伙陷入危险。但我无法不担忧,我听说会有一帮……街上混的人来这儿。这样真的妥当吗?”女人牵着自己十五岁的女儿,忧虑地对弗以伊说。

“他们不是二流子,你尽管放心,只是住在附近的居民。他们和我们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将要冻死在这个冬天里,因此将和我们站在一块儿。我认识他们的头儿,那是个很有正义感的人,他们还有好几个医生。”弗以伊握住女人的手,“我理解你的担忧。他们比我们更不幸运,没有得到接受教育的机会,更没有得到工作的机会。黑人汉子也想保护自己的女儿,如果有选择,少年们一定会希望能有一群快乐的玩伴,但他们没有你的女儿幸运。”弗以伊轻轻冲小女工笑了笑,“我想我们也该帮助他们。”

罢工已经开始了。工人们轮流站在外面,每过一小时换一次班。

“我必须出去,叫兄弟姐妹们出去冒险,我自己却缩在后头,这太可鄙了。”安灼拉攥着拳头说,“弗以伊,你理解这一点的,对吗?”

“我理解你的心情,”弗以伊按住他的肩,“但你已经收到了那样露骨的威胁,如果你被遣返,这里的工作由谁来做?既然你一开始来就抱着明确的目的,坚持下去。我接下来还需要你的帮助。”

安灼拉坐了回去,垂着头思考。

“古费拉克说学生们会来。巴阿雷已经带人到了。”弗以伊说,挺直脊背,“你不用担心,我们会坚持下去,直到胜利。安灼拉,保护好大家。”

“我们的头儿和医生都说要是你们这儿闹起来了,我们也能得到供暖,这是真的吗?”一个汉子大声问道,得到一片肯定的回答。“伙计,我不能下保证书,但我们得先把那些个官吓得屁滚尿流才行。”一名工人用更大的音量回答他。弗拉维安和罗曼妮领着一帮社区的姑娘同女工们打得一片火热。安灼拉布置着厂房内部的场地,想办法把稀薄的暖气都集中到一块来。

上午只有零星几个警察在厂区门口晃过。中午来了个调查员,问了外头站岗的工人几个问题,都是和工会还有劳资法相关的,被呸呸几声赶走了。到了下午,一大队的学生开过来了,有面色严肃的,一本正经的,欢歌笑语的,也有来凑热闹的。马吕斯和“民主社会学生”们当然不会缺席,不一会儿工厂门口就架起了台子,把路堵得水泄不通。音响嚎了起来,很快就歌舞齐放,巨大的标语贴满了墙。工人们忍不住开始抱怨,但学生们带来了食物,毯子,电灯,和数不清的各种有用的没用的物资,在指挥下有条有序地搬进了厂房。指挥的人正是古费拉克。

人们士气很高。商人们的调解员暂时还没抛头露面,但据几个在外头抽烟的汉子所言,他们认为自己看到了侦探。

氛围是傍晚时分开始紧张起来的。弗以伊也没有想到会聚集这样多的人。工人们的行动从来是有秩序的,巴阿雷则把他的人管的很好,比弗以伊想象中的好。最开始来的那帮学生人数虽然多,也只是吵了些,他们的演讲发言等活动都尚在管控之内。但当太阳开始降下去时,古费拉克跑了进来。

“有不对的人混进来了。”他对安灼拉低声说,“我没法直接告诉弗以伊,有眼睛在盯他。”

“你确定?”安灼拉警觉地转过头。

“我确定,那几个东西明显不是学生,你会看出来的。”古费拉克说,“而且警察越聚越多了,有几支学生队伍里头也有不太好的声音。我得去盯着,回见。”他匆匆出去了。

安灼拉思考了几秒,走过去和工友交代了几句,从后门绕了出去。

学生们一群群聚在一起,借着黄昏的余晖画标语,喊口号。天空出奇的晴,或许是之前几场雪后短暂的歇息。安灼拉扎进人群,瞥到泰瑞尔和几张他在街上见到过的面孔。他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意识到他们在维持秩序后便移开了目光。一群人窜过场地,安灼拉的视线跟上了他们,接着皱了一下眉。

“同学,你们在做什么?”弗以伊出现了,向他们走过去。

“没看到吗,抗议。”领头的人懒懒地说,后排的人举着牌子冲他晃了晃,“把这些猪头的脑子都砍下来。”

“如果你们砍乔·希尔,便是我们的敌人。”弗以伊维持着声音的冷静,“请离开这里。”

“做作的烟鬼,又是一个乌合之众。”有人冲他哼了一声,“你们不是要打倒所有权威吗?那为什么要给自己树立权威?我们就是来打破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乔·希尔不过是个失败的三流歌手,而马克思喝着恩格斯榨来的你们所谓劳动人民的血写出了《共产主义宣言》。荒唐至极!”弗以伊正要开口反驳,一个气球样的东西飞舞着撞在他额头上,啪嗒一声落在地上。他低头一看,一只避孕套软塌塌地倚在石子儿边,上面涂着恩格斯和马克思的污秽画像。“哇哦,艺术品!”领头的人弯下腰,两眼放光地把避孕套拾起来,“谁这样有才,这给了我全新的灵感!”

“打倒红色纳粹!”一个男人冲弗以伊得意地喊,用力挥舞手中涂成淫秽符号的镰刀旗帜,另一只手提着满满的塑料袋。

“你站在这儿简直是对脚下土地的玷污,你不配站在劳动人民亲手铺的路砖上。”弗以伊的眼里窜出怒火。一只手按在他的肩,他扭过头,安灼拉站在他身后。“就是这些人,”安灼拉对身边说,十来个身强体壮的工人和社区居民一同走上前。安灼拉回过脸面对这群人,眼神厌恶得像在看一滩秽物:“你们可以滚了。”

“你怎么来了?”弗以伊调整了一下呼吸,对他说,“我能够处理的。”

安灼拉摇摇头,垂头在他耳根低声说了些话。

“我也注意到了。”弗以伊低声说,“去找巴阿雷。我们要清场。”

“警察把我们包围了,我知道。”巴阿雷一见到安灼拉走过来便说,“这阵仗不对,至少不会这么快,有人想速战速决。”

“人里有问题。”安灼拉简洁明了,“叫几个厂里的,让不认识的人全部离开。和学生们说他们今天结束了,明天再来。”

马吕斯举着话筒站在高台上。人手拿的灯光打在他脸上,他的演讲词慷慨激昂,学生们频频拍掌叫好。

“我们要一个民主的美国社会,而不是一个帝国主义的霸权社会;我们要每个人都能端着热汤坐在暖和的屋檐下,而不是匍匐在越战的战壕里;我们要开放的教育,而不要权威崇拜的……”

“马吕斯!”古费拉克在背后的人群里压着嗓音喊他。马吕斯没理他,古费拉克只好又喊:“马吕斯·彭眉胥!结束了!”

“……不要封建的大家长制度,”马吕斯回过头朝他打了个手势,意思是马上就好,“扭头看看你们周围,看看这些警察的嘴脸,国家的暴力机器!我们不要做这样的人,不要把未来葬送在这些人手里!”

这番话又引起了一波激烈的呼应。氛围愈发地火热,一个学生爬到了灯杆上,奋力地挥舞一面美国国旗。马吕斯显然被这场景激励到了,更加激动地往下讲去。

古费拉克眼尖地看到几个警察朝灯杆走去。“该死的,”他低声骂道,从人群中挤过去。那几个警察开始拉扯挥舞国旗的学生的衣服。“停下!你们会让那孩子摔下来的!”古费拉克朝他们喊。警察没有回复,一只手拽住了学生的外套,用力地拉扯。学生慌乱地挣扎起来,一只鞋踢掉了。

“放开他!我警告你们!那只是面国旗!”古费拉克冲上前。已经迟了,一根伸长的警棍狠狠敲在学生的背上,他像失去吸力的壁虎一样掉下来,摔在地上。“停手!停下来!”古费拉克着急了,用胳膊去挡那些棍子。血染到了地上。

“动手了!警察动手了!”人群里一个声音尖叫。

“等下!这是场误会!”古费拉克喊,同时用身体护住地上的男孩,“没有动手,这是误会!该死的,他们以为他想炸了路灯!”他意识到没有用了,人群正在沸腾,愤怒的浪潮淹没了他的声音。马吕斯仍站在高台上,亲眼看到四根警棍落在学弟与友人的身躯上,强烈的视觉刺激冲破了他的情绪阈值:“如果今夜注定要流血,那就让血流遍全城!”

人们开始朝警察高喊口号。“组成人墙!人墙!”有人大声对人群叫。古费拉克在人的腿脚之间把男孩从地上拉起来,男孩哀叫一声。“抱歉,抱歉,”古费拉克对他说,“但我们得离开这儿,你很痛吧,肩膀?出血了,哦,从衣服里透出来了,没事的,我们有医生,没事的。”他一边说,一边把男孩的一条胳膊扛在肩上,又引出一声痛呼。

公白飞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不是这样背的,交给我吧。”他对古费拉克说。

“你太及时了,我今天都没怎么见到你,差点以为你不在。”古费拉克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把人倚到公白飞胸膛上。

“我……我的身份在暗处更有效。”公白飞冲他笑了笑,脸色有些苍白。

古费拉克点头,转身扎回人群。很快他听到弗以伊的名字,响亮地从喇叭里传出来。这回不是小打小闹的问题了。他脸色大变,停下来环顾四周,猛地看到一个高高的牌子,上面打印了弗以伊的黑白头像和一行字:真正的领袖。

古费拉克霍然沉下脸,大步朝那处走去。他迅捷地钻过陷入疯狂的场地,像支离弦的箭朝那块刺眼的牌子扎去——巴阿雷比他更快,已经一个箭步从他身边越过去一拳挥到那人脸上。他没想到巴阿雷会这样快,古费拉克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前者把那块牌子拽了下来,在地上掰成两半。他没有惊诧的时间,因为警车的红蓝车灯已经在围栏后闪烁了。“这样的话我也没法子了,”古费拉克低声说,跨栏似的跃过一排堆在一起的标语,然后放声高喊,“抓人了!警察抓人了!抓人了!”他的声音立刻有了反响,有人重复他的话喊下去,他满意地舔了下唇,朝警车跑过去。

“弗以伊先生,请和我们走一趟。”两个警察朝弗以伊逼近过来,弗以伊退后一步:“我犯了什么法?请出示你们的逮捕令。”

他们没有回答他,而是伸手想强行把他拽进车里。弗以伊猛烈挣扎起来。“抓人啦!”他听到不远处有人喊道,熟悉的声音,“抓人啦!放开他!喂!我以工会领袖的身份命令你们!”

两个警察被这话吸引了注意力。弗以伊趁机猛地一挣,脱开了钳住他的手。古费拉克飞奔过来,身后跟着闻声赶来的工人。这块路的灯恰巧灭了,一片漆黑中古费拉克趁乱一把将弗以伊拽回到人群里,接着就被一警棍敲中了后背,痛得他弯下腰来。第二个人挨了棍子,有人半个身体被拽上车,拉拉扯扯间疼得大叫。古费拉克咬牙从地上撑起来朝警车扑过去,便吃了一记闷棍,身体不受控制地软倒下去。

“弗以伊,回去,不要出来。”安灼拉站在厂房前,声音严厉,“有人要害你的命!巴阿雷,帮我看住他。”

“安灼拉,你该去找公白飞处理手臂上的伤!”弗以伊被拉进门内时仍忍不住回头朝他喊,“只是包扎一下,不会耽误时间的!”

安灼拉顿了一下。“我会去找弗拉维安,”他生硬地说,大步走出去。

公白飞挨个把受伤的人扶进室内,动作小心又麻利。外头,没有人能近得了他身。若李轮流给每个人止血,弗拉维安额角挂着彩从门外进来。目前人们伤得都还轻,肢体冲突直到有人被警车带走才开始升级,随即戛然而止。学生们被警笛声冲散了,肇事者不知所踪。

他看到了安灼拉的身影,站在高处集结人群。人们纷纷朝他靠过去,场地逐渐变得泾渭分明。方才的混乱过去了。今夜或许到此为止了,警察晚些时候会离开,但公白飞必须确认没有人受到更重的伤。他在黑暗中摸到人温热的躯体,听到人低低的回应,便把人撑起来,无论他们穿着什么样的服饰。他抬头,撩起额前凌乱的发丝,正撞上安灼拉俯视过来的冰蓝色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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