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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抱歉,我有些走神儿了。我在想你,彭眉胥先生,我像你这般年纪时不及你十分之一的可爱——我是说——优秀。”日耳曼血统的法国人有高原似的额骨与一头甜美的褐色鬈发。他踩着一条浪花似的喇叭裤,举止却很绅士。他面前桌上的几只杯子总是斟着热茶。

“先生,我们才认识!”马吕斯愕然道。

“彭眉胥先生,你想到哪里去了?”古费拉克挑起眉,顽皮地眨眨眼,“我是想说,能在这里也遇到志同道合的人实在令我兴奋。当然,如果你是那样理解的话,我必须要说我并不是那样保守的人——”

“不好意思,我有女朋友了,并且我很爱她。”马吕斯的耳尖瞬间变得通红。

“我的过失……代我对这位小姐道歉,冒犯了。”古费拉克颇有遗憾地说,收起了逗弄的目光。

“同学,你还没说你的专业。”公白飞说。

“我是商学院的,来修工商管理。”古费拉克即刻恢复正经,“目前暂住在研究生公寓,如果你们有推荐的更优选择,那再好不过。你们呢?”

“我在生命科学系,欢迎你,遇到什么困难我随时愿意帮忙。”公白飞向他说。

“法学院。”马吕斯略微尴尬地撇过头,“你可以在‘民主社会学生’,也就是SDS的办公室里找到我。随时欢迎。”

“那再好不过了,我的荣幸。”古费拉克说,从桌子另一端探过身子,和两人握了握手。

天色已全黑了。公白飞和人们打了招呼,收拾好东西,走出教学楼。他径直穿过校园的大门,沿着公园一路往下,路过几个破烂的篮球场,直到眼前出现几栋老旧的小楼房。他在其中一栋前停了下来。

“下午好,弗以伊。”公白飞向熟人招呼道,停下了翻找钥匙的手。楼道门前正站着两人,见到他后停下了交谈。

“嗨,公白飞!我的同事今天刚好搬到你楼上的那间空房里,我来帮点忙。”弗以伊和他打招呼。“这就是公白飞,我向你提过的。”他对身旁的人说。两人的手上染着相同的亮蓝颜色。那人点点头,打量的目光向公白飞投过来。公白飞微笑,伸出手:“你好。”和他相握的那只手体温很低,却很有力。“安灼拉。叫我名字就好。”安灼拉说,目光没有移开。公白飞注意到他有一双冰一样的蓝眼睛。

“你太照顾我了,”安灼拉转向弗以伊,“我原只是向你打听,却害得你这样费心又周到地安排。你以后有需要请一定告诉我,我定会倾力而为。”“哪里的话。”弗以伊拍了拍他的肩。“弗以伊总是这样,大家经常会被他弄得不好意思。”公白飞笑了,好友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弗以伊与他们道别后,公白飞和安灼拉一同上了楼。公白飞推开自己家吱呀作响的木门,把包放进门侧的地板上,随即关上门,用钥匙重新锁好。他转过身,意识到安灼拉正站在头顶处的楼梯口看着他。

“你不休息吗?”安灼拉问。公白飞摇头:“我出去散会儿步,个人的小习惯。你愿意一起吗?我知道时间已经有些晚了。”

“你是怎么和弗以伊认识的?”公白飞好奇道。他们沿着湖畔深色的小道向前走,商业街广告牌在黑暗中闪烁着媚俗的炫彩,将粼粼水波染成铁锈般的紫红。

“我们在同一个制作标签的部门,他是我所在的流水线的线长。我刚入职不久,弗以伊总会很细心地教我怎么做。我先前的住所离印刷厂太远,他于是帮我找到了这里。”安灼拉回答,“身处异国他乡,能遇到他这样的人很幸运。”

安灼拉的英语欧洲口音很重,这没什么好掩饰的。“你从遥远的地方过来,也是来追美国梦吗?”公白飞打趣道。

安灼拉耸了耸肩:“换个环境,没准会有新的机遇。我觉得目前就很好。”

“你有四处去玩玩吗?”公白飞换了个话题,“景点、服装、演唱会、流行文化……”

“没有。”安灼拉摇头,用期待的目光看向他,“你有什么想法吗?”

公白飞顿时笑了。“很遗憾,没有。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下次可以把我对此了如指掌的朋友介绍给你,这个人一定不会是弗以伊或是我自己。不过,我想想……”他思索了一会儿,“我确实认识一些嬉皮士。这是美国的特色,你原先的国家一定没有。你想去看吗?我今天正好看到了他们的海报。”

安灼拉欣然点头。于是公白飞领路,向不远处一片仍旧热闹的灯光走去。

“我不知道你先前是否有了解……在嬉皮文化里,大麻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我想在我们到之前问问你会比较合适。”

安灼拉立刻说:“我不吸烟,也不吸这个。”公白飞扭过头看他,安灼拉摇了摇头:“我不在乎别人吸不吸。”

公白飞点点头。“其实没有什么,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他们会对你很友善,你无需担心。如果你想和他们一起玩,注意安全就好,不用管我,我不会评价他人的行为。”他在一小撮聚集的人群前停下来。人们在热烈地聊着天,已经入秋了,他们却仍然穿着牛仔热裤与拖鞋。路边的灯光照亮了他们头顶缭绕的烟雾。

立刻有几人注意到了公白飞,走过来和他热情地打招呼。

“公白飞!”一个姑娘惊呼,“什么风把你给吹到这儿来了!”“安德,晚上好!这是安灼拉。”公白飞温和地笑,装作没看到那头织花环的姑娘故意把轻薄薄的领口往他镜片上凑。“你好,新朋友!”负责招呼来客的男人分开人群朝他们走过来,他很瘦,却奇高,比所有人都至少高出半个头,“晚上好啊,眼镜先生。我还以为你要永远蹲在条条框框的书架里和无聊的黑人区呢!”他张开手臂,和公白飞老友般亲切地抱了抱。那人用暧昧的目光打量了一番安灼拉,也向他伸出手。

“玩得开心!”男人朝他们说,让出身后的甬道。公白飞一一向熟人点头致意,随后踏上阶梯,安灼拉紧跟在他身后上来。楼道里光线黑暗,但公白飞熟悉这样的场地。很快,前方出现了一道窄窄的门,紫色的黑光从发黄的编织门帘内渗透出来,映照出墙上暗红的涂鸦。

公白飞伸手掀开门帘,轻轻吁出一口气,回头看向安灼拉。看起来性格质朴的欧洲人不出意外地僵在了原地。

在他们面前徐徐展露的是一间不小的屋子。它的前身起来像一个工作室,也可能如今仍是,不过仅限于白天。现在,这里挤满了穿着中世纪游牧式的破烂布块、戴着羽毛和木珠子项链的男男女女。旖旎的暗紫色迷幻灯在沉闷的空气里氤氲着。人们在地板上围坐成一圈,似乎全都痴醉在古文明的角色扮演里,背包上光滑的金属小商标和塑料片却尴尬地出卖了他们。这里像是个起居室或者是会客室,只不过沙发与木桌都被推到了墙边的角落。一小撮人横横竖竖地藏在其中,衣冠不整地依偎在一起。安灼拉似乎注意到了什么,慌忙地把视线挪开。

“进去吗?”公白飞在一旁低声询问他,给他重新做决定的机会。安灼拉的双手攥紧又松开,最后他点点头。于是公白飞带头跨过门帘,朝房间中央走去。

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人们只是抬头看看,一言不发,默契地在圆圈中为他们挪出位子。有人在讲荒谬而不知出处的神话故事,其余人安静地听着,同时吞云吐雾。不一会儿一支大麻传到了公白飞手里,他没有往嘴边送,而是从外套里掏出一支新的大麻,点燃后一并传到下一个人手中。安灼拉局促地接过,烫手似的飞快扔给了身边的人。

公白飞身旁,一个人不声不响地拍了拍安灼拉的大腿。安灼拉像是被吓到了,猛地回头。那人也被他吓了一跳,接着向他递过去一颗不知名的药丸。

安灼拉断然拒绝,把两只手臂都揣进了怀里。公白飞能从他的表情看出来,他明显对这样的环境手足无措。

“安灼拉。”公白飞低声喊他,向里屋示意。安灼拉如释重负地点点头,跟着公白飞站起来。他们穿过房间时,角落里仍不时传来奇怪的声响。安灼拉似乎以为自己已经解脱,却在进入走廊后倒吸一口气。美国人的创造力是不容低估的,公白飞想。空间里大麻的气味有增无减。一扇扇房门内,现出和厅里的沙发一样的情景,甚至更甚。嘶哑的歌曲从卡壳的录音机里流出来,有人喁喁低语,间或传来几声暧昧的叹息……

1966年的初秋,凌晨时分的芝加哥,暴风雪尚且遥远。安灼拉冲出公寓,逃进无人的街道,脸红得像喝醉了酒,公白飞跟在他身后跑出来。

他们慢吞吞地走进黝黑的街道,路灯在降下来的温度中发着微弱的光,连蛾子扑向灯芯的动作也变得迟缓。

公白飞觉得自己应该做些挽回,开口说:“你知道,这里都是些白人中产阶级,并不是所有嬉皮士都以这样的方式活动,更不是所有美国人——”“我知道!”年轻的印刷工人飞快地回答,然后咻地闭上嘴,红着脸埋头走路。过了一会儿,他又尝试着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知道只有一部分人在派对里这么做,但这对我来说还是太冲击了。”

公白飞拍拍他的肩膀。“我明白,”他很理解地笑了,“我第一次看到时也吓坏了。”

安灼拉张了张嘴,似乎想要争辩,但最终陷入了沉默。“我有些好奇……能问你一个有些冒昧的问题吗?”公白飞做了一个请随意的手势。“……你先前参加过这样的活动吗?我是说,加入?”

“如果你是说大厅的那种,是的。这样的事很常见,地点也很随意,周末白天的公园里四处都坐着这样的人群,偶尔在游行示威的中途时也有。他们是我的朋友,即使诚实地来说,我不喜欢这样。”公白飞解释道。“如果是房间里的那种……从未有过,我恐怕无法为你讲解切身参与其中的感受了。”他轻笑。安灼拉局促地摇摇头,没再说什么。他们低头往回去的方向赶。

回公白飞的公寓要经过一个破败的路段。公白飞知道那里向来不算太平,有些担忧地望了望走在身旁的人。他们很快就走进低矮的建筑群,路面变得十分狭窄。安灼拉随着公白飞的提醒在水洼间小心翼翼地跳来跳去,在这任何一滩上滑倒滋味都不会好受。公白飞轻车熟路地绕过路面上堆着的杂物,在阴影中找到了几双熟悉的眼睛。

她们显然也看到了他,像一群瘦小的麻雀围过来。公白飞低声和她们打招呼,往她们手里塞进几枚硬币。他们接着往前走,接着,前方出现一团蜷缩在马路边的黑影。公白飞凭经验猜测那是个醉汉,或许已醉得不省人事。他们走近后,才注意到地上还有些粘稠,色泽暗沉的液体。凝固的血。

公白飞迅速蹲下身,将那人翻过来查看伤势。马路的位置,横躺的姿势……车祸,公白飞马上判断。他原想从男人身上撕下布块,在看到上面稀烂的呕吐物与污泥后皱起眉头。想了想,他干脆将自己外套里的T恤扯出来,动作熟练地将它撕成长条状,绑住血管,包扎伤口。

“帮个忙,我们得把他送到能一个能处理伤口的地方去。”他扭头对安灼拉说道。

后者疑惑地抬头:“我们不报警吗?”

“报警没用,这一带没有警察。”公白飞回答他。安灼拉迟疑地点头。公白飞环顾四周,从路边的垃圾堆里翻出了几块木板,试了试承重力。安灼拉很快会意,脱下外套,帮公白飞把木板固定住。然后,他们小心翼翼地把男人的身体挪到简易的担架上。“我们得去一个能尽快处理他伤口的地方。”公白飞对安灼拉说,两人慢慢地把担架从地上抬起来。

公白飞能闻到男人散发着浓浓的血腥味,恐怕伤势不轻。公白飞心中焦急,不禁加快了脚步,安灼拉逐渐开始跟不上,公白飞于是不得不慢下来。周围黝黑的格子建筑在黑夜里千篇一律,他们不知转过多少个弯,终于在几栋板房和塑料支起的顶棚前停了下。

“这里的卫生所。”公白飞一边解释,一边动作迅速地把人平放在一张长铁桌上,伸手拍开电灯的开关,“由于从来没有过足够的资金,简陋了些,见谅。”

他抬头,看到安灼拉仍轻喘着气。“抱歉,”他低头,从桌子底下翻出医药箱,“但我还得再麻烦你一下。从这里出去,左转一直走到头,有一栋很矮的楼房。巴阿雷住在那里,他是这里管事的。请帮我通知他有人被车撞了,并让他把弗拉维安叫下来,我知道很晚了,但这里需要她。”

安灼拉点头,嘴里默念一遍人名后从门口跑了出去。等他再回来时,身后跟了一个个头中等,五官坚毅的混血姑娘。她看到桌上的人后立刻伸手把胸前那条粗粗的黑色麻花辫甩到脑后,二话不说接过公白飞手里的活。

两小时后,巴阿雷闯了进来。“情况如何?”他大声问道,声音如雷。

“还在缝合伤口,麻烦你出去等一下。”公白飞头也不抬。高大的黑人愣了愣,乖乖地一低头钻出去了。过了半个钟头,两人终于放下手中的药具,长吁出一口气。“幸好内脏的损伤不严重,不然我们根本没条件处理。”弗拉维安叹道。

“辛苦你了,大半夜把你叫下来。”公白飞说。

姑娘瞪了他一眼:“应该的。难道你不是一样。”

“巴阿雷先生!”她朝外头喊道。大个子黑人立刻钻了进来。“没事了?”他问。

公白飞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们只能尽力把风险降到最低,但这边卫生条件并不达标,外伤随时可能会化脓感染。你找到这是谁家的人了吗?”

巴阿雷缓缓地摇头:“我打听了一圈,这人确实是这一带的,但似乎是个单身汉。”

公白飞叹了口气:“那我们只能是把他送回他的住处了,如果他有的话。”

“还有,你从哪弄来的那个一嘴鸽子口音的金毛?”巴阿雷压低声音,“他刚刚偷偷拿我家座机打电话给条子,这还不算,他居然和条子吵起来了!谁会和条子吵架啊?”

一旁的弗拉维安挑起眉。公白飞有些头疼地按了按眉心:“抱歉,他是弗以伊的工友,这几天刚搬到我楼上。如果他惹麻烦了你尽管叫我来处理——”

“不,”巴阿雷断然道,“我是想说,他绝对是个活宝。那几句话骂得太漂亮了!”

公白飞走出门,看到安灼拉站在空地上,正借着微弱的曙光打量周围的建筑。“抱歉,把你拉下水了,今晚的休息看来是泡汤了。”公白飞有些疲倦地对他说,解开发绳,让浅棕色的长发自由散落下来。

“这个卫生所是你组织的吗?”安灼拉问。

“算是吧。我、弗拉维安和若李,也就是我的另一位同学,有空就会过来坐坐,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虽然我们没有一个是正式医师……”公白飞停顿了一下,“但我们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们都没再说话。头顶的顶棚上有许多被老鼠啃出的破洞,风一吹就呜呜地响。

“我以为种族压迫的状况已经至少改善些了。”安灼拉说,被冷风冻得在原地跺脚。

公白飞摇头。“也许吧,但底层的压迫从没怎么变过。”他指指配药窗被打碎的玻璃,“我们每次离开前一定会把所有的药物都锁进一个铁箱子里,防止被偷。但即使这样,我们还是时不时就会丢药。你大概会觉得这没什么奇怪的,毕竟这是在穷人区。但总共就那么些药,对个人来说没什么用处,又卖不了几个钱,我总觉得他们偷是因为药物成瘾,甚至有可能是想要自杀。这样的想法让人头皮发麻。”

夙夜未眠使公白飞变得轻飘飘的。他赶走脑袋里嗡嗡的声音,用指尖掐了掐眉心。

安灼拉蜷缩着身子,一边在原地踏步取暖一边问:“你不是这里的居民吧,为什么会想到做这个?”

他或许只是因为好奇心,公白飞猜想,便说:“我想,这和我读本科时的经历有关。”安灼拉在认真地听着,等待他的下文。他只好继续说下去:“我当时刚从朋友的派对出来,就撞见了一群白人警察在围殴一个黑人。有个男孩在旁边号啕大哭,他恰巧和我的弟弟当时一样大。我不希望我的弟弟长大后仍旧生活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

安灼拉点点头,对这个故事不置一词,随意地问:“你这么做多久了?”

“六年。”公白飞回答安灼拉。他低头,发现泥土里有一只垂死挣扎的黑脉金斑蝶。秋末了,迁徙的季节已过,仍停留在这里的都将死于寒潮。“我后来还想过办一个自学班,但没什么人愿意来教书。”他摸摸鼻尖。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安灼拉和弗以伊很相似,而在他们任何一人面前说阶级与贫穷都会显得矫揉造作。公白飞很确定这样的情况不会因为地区和国籍而改变。“这也可以理解,没几个人会喜欢这里。”

“为什么呢?”安灼拉却追问。

公白飞深吸了一口气:“因为懒惰是这里的人对看不到尽头的生活唯一能做出的态度。我这样和你说有些太自大了,对这些事的体会你一定比我更深。”安灼拉只是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我就知道!那个讨厌的、无耻的法国佬!”巴阿雷在所有人面前咬牙切齿地说,架势像是要把人撕成几段。

“巴阿雷,我想我还是没有听太明白。”公白飞耐心地重复了一遍,“到底发生了什么?是安灼拉做了什么吗?”

“安灼拉?才不是!我说的是马吕斯新招到你们那儿去的家伙!”巴阿雷愤愤道。

“古费拉克?你怎么会认识他?”公白飞有些吃惊。巴阿雷理应和学生组织的人毫无交集,更别提一个刚来不久的新人。

“说来话长。”赖格尔说道,“弗以伊上周去旁听产业经济学的那门课时倒霉地遇上了一个狗教授,点完名后发现弗以伊自始至终没喊到,就要把他赶出去。古费拉克,我们的新朋友,立刻从座位上跳起来和教授对峙。他一会儿说教授是阿猫,一会儿又说是阿狗,好不大快人心!那老东西破口大骂。到后头,古费拉克,这胆子大的,直接蹦到讲台上抢了课来演讲。他当然是完胜了,老教授绿着脸妥协。大家都乐疯啦,可劲儿鼓掌。结果,你猜怎么着?等他坐回座位,这节课都结束了。古费拉克望来望去,半根弗以伊都找不到了!”

“如果没有后面的事,我一定要找机会对这人说声‘好样的’。”巴阿雷哼了一声,“但这个叫古费拉克的是算计好了的。谁都能看出来,他故意出风头,就是想泡弗以伊,就连弗以伊这样的老实人都知道。”

“巴阿雷,即使是弗以伊也可以有一夜情的。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到现在也没能牵到笑笑的手。”若李同情地说。赖格尔在一旁揶揄地朝巴阿雷努嘴,后者恶狠狠地回瞪。

巴阿雷一直和弗以伊是深交,这件事并有多少人知道。他们一个是黑人社区的领袖,一个是工人的领袖,是需要避嫌的。结果有一天巴阿雷推开弗以伊家的门,见了鬼似的看见古费拉克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弗以伊的茶几上,而屋主则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两人竟用法语在说话。

巴阿雷受到了巨大的惊骇,大叫什么情况。他欣慰地听到自己说出来的每个词都是他奶奶的正宗美国英语,而没有中什么可怕的欧洲男巫的魔咒。

工会代表的榻下常客并不只有暴跳如雷的黑人。这几天,起居室的地板上悄悄地长出了一个卷发碧眼的法国人。古费拉克的英语说得并不好,时不时还会拦不住似的蹦出几句法语。当然,他也有可能是故意的,因为那诚实好学的年轻工人显然对他每说的一句法语都展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古费拉克从此每天准时出现在他家门口,有时手里还提着两人份的晚餐或是点心。起初弗以伊礼貌地拒绝,但古费拉克很聪明。他只在弗以伊最空闲的时间里出现,过不了多久便自觉地溜走。他这样贴心,弗以伊是怎么也不好意思对他置冷脸的。

扭来扭去的猫尾巴成功钓到了它想要的猎物。很快这么一天就到来了。弗以伊在一个短假里主动邀请古费拉克来做客。后者立刻提着满袋子的食材按响了门铃(“这个不安好心的”,巴阿雷啐道)。两人吃饭时,弗以伊终于腼腆地说出口,自己能否多听两句法语。古费拉克的眼睛亮起来了。他在严苛的家庭教师和父亲的棍棒下学的那些又臭又长的老古董此时终于发了光。他从自己的家庭说到法国大革命,弗以伊一字不落地听着,即使他半个词都听不懂。他们坐在残羹剩菜前从傍晚一直说到深夜。古费拉克把盘子收拾了,决定就在客厅的沙发上睡一夜。第二天早上一醒,两人就迫不及待地继续。太阳很快移动到了头顶,古费拉克再次起身去做饭,盯着焖锅时仍一刻不停地说着话,此时他已经从波拿巴说到了路易-菲利浦。弗以伊就在一旁专注地盯着他的脸。后来弗以伊告诉巴阿雷,他是努力在听语言发音的起伏与音调,还有那些重复出现的词语和表达方式。时间缓缓流逝,到了下午,弗以伊开始试着用英语提出一些简单的问题,或是让古费拉克不断重复一些句子和词语。古费拉克即使说了整整一晚加上一个白天依旧热情不减。随着夕阳斜下,两人由原始的生物本能驱使着,肩膀靠在一起了。

他们就这样做了爱。“这是枕边法语。”古费拉克事后一本正经地解释。他坚信这一定帮助弗以伊又扩展了浪漫方面的词汇量。

第三天他们依旧进行着同样的活动。等到了天黑时,奇迹发生了。弗以伊突然说出了几句话。他发现对方听懂了。

古费拉克惊喜万分,跳起来抱着弗以伊又亲又啃。他们决定再接再厉,终于将一个人的独白变成了两个人的互动。接着,一个目瞪口呆的巴阿雷就闯了进来。“我唯一感到宽慰的是,老弗睡了那臭小子,而不是臭小子睡了他。”巴阿雷鼻子里直哼哼。

“你俩好到弗以伊连这种事都会和你说吗?”若李惊呼,倒抽一口气。

“说什么呢!弗以伊才没那么轻浮。”巴阿雷没好气地说,“我看出来的。”

若李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公白飞决定这个话题到此为止,防止朋友们把话题带歪到没眼看的地步:“不管如何,这件事证明古费拉克事实上很能干,我们往后可以鼓励他在类似的场合多多参与进来。说到这个,勃鲁维尔最近有什么消息吗?或许可以让他和我们的新朋友也认识一下。”“勃鲁维尔很闲,勃鲁维尔很闲,勃鲁维尔很闲,勃鲁维尔一直都很闲。”若李板着脸念叨个不停。赖格尔被逗乐了:“热安终于得到飞儿有空的消息了,他排除万难也会冲过来的。”

不知为何,巴阿雷尴尬地侧目过去。公白飞揶揄地瞅了他一眼,说:“这么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呀,请热安原谅我吧。帮我把这事转达给他,我觉得他会喜欢古费拉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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