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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臭,这是安灼拉把夹克衫从衣钩上取下来时的第一反应。烟草的焦味像灰烬一样从布料上窸窸窣窣地抖落,吸进安灼拉的鼻子里,让他忍不住别过脸。他把衣服使劲抖了抖,抓着穿过客厅,塞进脏衣篓。

公白飞有很久没有吸烟了——当然,因为监狱里没有这样的东西,安灼拉提醒自己。在那里,想得到烟就得诉诸不太合法的渠道,而他们并不打算把风险冒在这上头,尤其是在律师在外头替他们打口水仗的节骨眼上。他刚从巴黎回来的时候,发现公白飞不仅是阶段性地醉酒,还有吸烟的习惯。后者安灼拉之前从未察觉,他怀疑是自己不在的那段时间里公白飞染上的。他们正式同居后,公白飞决定把它戒掉。他们一同制定了一张表格贴在墙上,那张表上的日期还没过完,警察就强行破开了他们家的房门。公白飞时常开玩笑说这不失为戒烟的良机,他在接下来四年的服刑期中半根烟草也没沾过。

这或许是重回日常生活轨迹的征兆呢,安灼拉想。失去的那些欲望再次回来了。

公白飞在平常的时间段推开房门,把帽子取下来挂到门口的衣架上。他新找的实习工作很不轻松,下班时间比安灼拉要晚。安灼拉评论这家医院在剥削年轻的实习生,但他们对此束手无策,而作为补偿,安灼拉主动承包下所有的家务活。这一天晚上,公白飞走进厨房,和他打招呼。他接过伴侣递过来的塑料袋,把一棵一棵新鲜蔬菜拣出来,然后将公白飞点名要的放进水池,其余的放进冰箱。公白飞用盆接满水,伸手从墙上取下锅。

“这叫什么?”公白飞炖菜时,安灼拉从他身后把下巴枕在他肩膀上,盯着锅里头看。

“我也不知道,我自创的。”公白飞回答,拿木勺搅了搅,“就是觉得这样会好吃。你想叫它什么?”

“闻着的确很香,”安灼拉翕动鼻翼,“无所谓,叫什么都行,只要能吃。”

“不行,你得想一个,”公白飞侧过脸看他,“这是我的一大乐趣,不然我就要罢工的。”

安灼拉看着那锅菜思考。过了一会儿,他说:“法国炖菜,怎么样?”

“什么?”公白飞拉开柜子取出两只碗,回过头。

“这道菜叫法国炖菜,”安灼拉边说,边拿手拨开公白飞粘在额头上的碎发,“它的配色像法国国旗。”

“红的是番茄,蓝的是苦荠?”公白飞鼓起一边腮帮子,想了半晌,“但是白的在哪儿?”

“土豆。”安灼拉说出口,感到不好意思了,“我知道不是白色的,但是和其他的对比起来看就很像……”

公白飞点了点头,“你这么一说,我好像看出这回事了。那就取名叫法国炖菜。好了,去擦桌子,我们开饭。”

“古费拉克和我说,这件事大概率没有余地。”安灼拉喝了口汤,舔了舔嘴唇说,“他已经尽最大的努力了。哼,从老板的角度来看,我倒是很能理解。一个人过去是‘工会分子’,后来因为政治罪名而被投入监狱,闹起不小的舆论风波。现在这人准备回到原来的工厂上班,他要是同意这事,要么是别有用心,要么就是愚蠢至极。相比之下,他会觉得放弃额外贪古费拉克一笔钱的机会也没那么可怕了。”

“嗯,我觉得你先前在那儿做的工作不会白费的。现在你的位置空下来,正是给新人锻炼的机会。这样想,这事并不坏。弗以伊能指导他们。”公白飞说着,安灼拉不小心把汤汁溅到了身上。他站起身,去厨房给他拿毛巾。

“我其实有点迷茫。”安灼拉垂下眼,用手帕擦拭胸口的汤渍,“这张标签比我想的要沉重。我去别的地方应聘,不光会遭遇企业主施加的阻力,而且工人们也会用不同的眼光看我。我不希望后者的影响太大……像是使我变成了很特殊的名人。”

“你当然和大家一样,而且还经常把东西洒到身上。”公白飞将桌面上的汤擦干,顺手搓了搓他的脸颊,“也许他们最开始的确会被你的经历吸引,这是人之常情。但不用太长时间,大家就会忘记那些,而更注意你在他们身边时的表现的。和你说一件趣事,今天有个患者夸我扎针又快又准,我的同事在一旁说,这是因为我以前总在街区给人注射毒品。他很不走运,主任正好从门口经过,听了这话气坏了,把他一顿教训。”“这哪里是什么趣事?”安灼拉扬起眉毛,“贬低别人来增强自尊,真是可悲。”“我是觉得他有病,”公白飞耸耸肩,随即笑了,“我是说,他社交方面的功能很不好,并且长期这样做,心理很扭曲,他自己也会不开心。”“别人也会不开心,”安灼拉用力啃了一大口面包,边嚼边说,“你的技术就是很好,他瞎扯。”公白飞腼腆地笑,歪着头用肩膀蹭了蹭脸颊。

“我来洗碗。”安灼拉说,夺过他手里的抹布。公白飞于是抱着手臂倚在墙边看他洗。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话,安灼拉洗完了,把手上的水擦干,走到门边上去拿自己的背包。他弯腰找着东西,听到公白飞跟过来,站在他身后看着他。

“怎么了?”安灼拉问。公白飞回过神:“嗯?”“你今天很粘人。”安灼拉弯了弯嘴角,“你什么都不干看了我二十来分钟了。”

“二十分钟很长吗?”公白飞眨眼。“当然不,只是你平时似乎有很多自己的事要忙,虽然我也不例外,”安灼拉再次勾起唇,“所以我觉得好像和平时有点不同。”“那……你想打破常规到底吗?”公白飞问,局促地笑了一下,“就是,我只是没来由地想看着你。所以,你想今天早点上床吗?”安灼拉思考了半晌,点点头:“我今天没什么急事,偶尔休息一晚也有利于提高效率。而且,”他补充一句,“我也想看着你。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公白飞的脸庞染上些粉色,半分因为欣喜,半分因为羞涩。安灼拉端详着他这副模样,觉得心里更加喜爱了。他们一起冲好澡,更换上家居服。不一会儿,卧室的灯熄灭了。

安灼拉盘腿坐在沙发上,专心地读手里的一本书。这是一个周六的上午,公白飞出去买菜,家里只有他一人。他带着书和脏衣篓去了楼下的洗衣房,和邻居点头打招呼。一小时后,他回到家。

门铃响了。安灼拉答应一声,把书倒扣在沙发上,光着脚快步走过去。他拉开房门,看到公白飞站在门前。

“你好快,”他惊讶道,从他们家里到附近的超市来回就要五十分钟。“还是你忘拿什么东西了吗?”

“不是,”公白飞摇头。安灼拉侧过身让他进来,然后关上门。他弯腰脱掉运动鞋,安灼拉看着他,注意到他出去时提在手里的塑料袋依然是瘪的。“遇到什么事了吗?”安灼拉说出心里的疑惑。

公白飞没有立刻回答。安灼拉等待着他。

“我不知道。”他缓缓说,“我感觉不太舒服。今天超市里人特别多,我站在里面感到很闷,然后就开始头晕。我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提前回来了。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可能是低血糖。”他失望地把袋子打开给安灼拉看:“我什么也没买到,现在该怎么办?”

“这怕什么。”安灼拉说。事实上,就在几个月前,他做过几乎一模一样的事。刚出狱时,他对一切都神经过敏。过去熟悉的事物恍然变得陌生,仿佛隔了一层膜似的,他却常常被广告牌的灯光、小汽车的鸣笛声和人们的招呼声吓到。公白飞却看起来很平静。他很快给自己找到工作,每天花大量的时间陪安灼拉在街上散步,重新去适应周围嚣杂的环境。公白飞的反应总是比较慢,安灼拉想,在短时期内,他会用他特有的应激方式应付下去,正如当初在遭受过欺凌后,他面不改色地穿上衣服向巴阿雷要求留下一样。但随着时间推移,那些埋藏的情绪依旧会显露出端倪。

“那么,你现在想做些什么呢?”安灼拉问。公白飞盯着地面,站了一会儿说:“……我还没想好。”安灼拉想了想:“如果我们休息一会儿,然后我去买菜的话,你会想和我一起吗?”公白飞摇头:“我想在家里呆一会儿。”“当然可以。”安灼拉说,动作温柔地将塑料袋从他肩上卸下来,“那你在家里等我,好吗?你去拿点饼干吃。我走之前,你想要我给你冲杯果汁吗?”

“我不用了,”公白飞说,冲他笑笑,“你去吧。”

安灼拉的动作向来很麻利。他走路的速度快,又省去了挑东西的步骤,很快就买齐了食材。当他挎着满当当的购物袋往家走时,大脑自然而然地开始运转。随着思考,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鼓膜上紧凑的心跳声使他的大脑转得很快,他又加快了脚步。这样的一种动力莫名地催促着他,他觉得要赶快回到家中才行。最后,他简直到了心急如焚的地步。

门没有锁,于是他用肩膀撞开房门。“回来了?”公白飞的声音传过来。他坐在沙发上,向安灼拉抬起脸庞。安灼拉的那本书平摊在他膝盖上,他的神色安宁,接着向眼前的人流露出关心的神色。安灼拉大大松了口气,气喘吁吁地把购物袋放在地上。真是的,他在想什么呢,难道公白飞会……安灼拉愣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心公白飞会发生什么。

“你满头都是汗。”公白飞好奇地打量他。

“我来做午饭,你坐着歇一会儿,等着我。”他对公白飞说。

安灼拉撸起袖子,模样像是要大干一场。他很努力地捣鼓了一个多小时,最后端上桌几碟清淡版本的家常菜。“我只会做这种,”安灼拉有些尴尬地摸自己的小臂,“好处是很健康,坏处就是味道可能没有那样讨喜。”

“和你住这么久了,我当然知道你只会这种。”公白飞用叉子叉了几块鸡肉放进嘴里,“嗯,但是我觉得很不错!人有时需要这样的事物,让身体保持干净通畅。”

公白飞也许只是感冒了。当天晚上,他说觉得自己身体很累,四肢很沉,早早地就睡了。这段时间他的实习工作把他压榨得太厉害,安灼拉腹诽。他要去找巴阿雷,和他说让公白飞休息一段时间。

第二天一早,公白飞照常去上了班。第三天也是,第四天、第五天也是。但他上床睡觉的时间却一天比一天要早,有时甚至没吃晚饭就躺到了床上。即便如此,他早晨起床时脸上的气色依旧很差,这让安灼拉担忧起来。有时他在深夜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公白飞还会挪动身体,给他让出位置。

“对不起。”安灼拉低声说。他以为是自己把他吵醒的。

公白飞摇头:“不是你,是我睡得太浅了。”

“你有哪里不舒服吗?”安灼拉问。

“我头晕,并且有些发虚汗。”公白飞说,“但我给自己量了体温,我没发烧。可能就是普通的小感冒。”

“但是你这样已经有一个多星期了。我打电话和医院预约一下吧。”安灼拉说,摸着黑给他掖好被子。出乎他意料的,公白飞的身体因为他的触碰缩了缩,躲远了:“我不用去医院。”

安灼拉在漆黑中停顿了几秒,收回手。他在公白飞身边平躺下来,双手交叠放在平坦的小腹上:“你确定吗?”

“我当然确定。我知道我的身体情况。”公白飞说道,“我真的累了。让我歇一会儿吧。”

“那要不你休几天假?”安灼拉盯着天花板,一边思考一边出着主意,“这样你也能彻底地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不。”公白飞斩钉截铁地说。安灼拉转过头去看他,他改口道:“我是说,我不能不去工作。这份工作我找到并不容易,我不能丢了,不然在你找到正式工作之前我们靠你打的零工根本不够。”

“你不会把它丢掉的,”安灼拉皱起眉,“我只是觉得,你如果正式地休息一下,对整个的身体状态都会有好处......”

“不行,我不能冒这个险。”公白飞截住他的话头,他的声音再次疲倦下来,“安灼拉,我真的要睡了。”

“抱歉。”安灼拉抿了抿唇。他心中的担忧变得强烈起来。

尼古丁呛鼻的气味分子漂浮在其附着的物体前后一立方米的空气当中,六月炎热的风将它们加热得更加活跃,弥漫了半间屋子。安灼拉一推开屋门就闻到了这股气味,双眉顿时拧在一起。他把钥匙插在门内侧的铜锁上,换掉板鞋,立刻到门后的那堵墙上去检查衣物。他一件一件地拿到鼻尖前嗅闻,接着又走去厨房,在脏衣篓前蹲下身。香烟的气味立刻变得格外浓重。安灼拉把手伸进去,将公白飞换洗的T恤拽出来。和他料想的一样,罪魁祸首就是它。

他把它扔回篓子里。得和公白飞聊聊,安灼拉想。

“没有。”公白飞立刻否认,“我在单位里没有发生什么事。一切都很顺利,原先那个出言不逊的人被教育过后也没再对我做什么了。”他们正吃着公白飞做的晚餐。天气很好,家里的窗户开着,凉爽的空气从窗外流进来。

“那巴阿雷那边呢?我知道他没有放弃,现在在另外一个街区。”安灼拉追问,“现在舆论虽然向我们倾斜,但这些都是暂时的表象。你很担心这件事吗?”

“我不担心。我们现在的活动不过是要求在那里建立公共卫生设施,并没有什么触犯法条的地方。就算以后有,那也得想别的办法做。这和巴阿雷半点儿关系都没有。”公白飞焦躁不安地摇头,重复道,“安灼拉,我真的没事。”

“好吧。”安灼拉犹豫了一下后说,“家里的财政情况我算了一下,加上我现在做的两份兼职,钱是够用的。你不用太担心。”

你感冒感觉好些了?”安灼拉又问。公白飞这几天睡得没那么早了,白天的精神似乎也好了一些。

“嗯。”公白飞轻轻点头,把一小口食物送进嘴里。

“你不许去参加那种黑拳比赛。”公白飞忽然说,叉子碰到餐盘上发出一声脆响,“情况再紧急也不行。我们可以努力去借,但你不能拿身体去冒险。”

“我不会的,”安灼拉愣了愣,“我一定不会。”公白飞的胸膛在上下起伏,他低着头,咬着嘴唇。安灼拉望着他,慢慢放下叉子。

“请一定别,我不要看到,”公白飞艰涩地说,嗓子里的黏膜好像粘住了,“我不要看到,你躺在血里……安琪,别这样做。”他的眼泪哗地一下流下来。

安灼拉向前倾,用力握住他的手。“对不起,我当时没保护好弗以伊。”公白飞哭着说。安灼拉用拇指摩挲着他的手背,“你在说什么呢,”安灼拉声音很轻地说道,“你救了他。飞儿,他不是被你害的。他现在活着,我们上周还和他见面了,还记得吗?”“我看到的时候那个人踩着他的头,就像踩在一块石头上一样。我当时真的以为他已经死了,他像一只布娃娃一样被他们在腿间踹来踹去。”公白飞继续说,“可是我难道不也是这样蹂躏别人的吗。我依然什么用也没有,那些人死的时候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他被自己尖锐的呼吸声打断。安灼拉意识到不能再让他说下去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抓住公白飞的手,用力捏紧。他确信自己把他捏痛了,因为公白飞终于抬起头。“飞儿。”安灼拉说。公白飞努力地吸着气平复,想掩饰自己的狼狈。“公白飞,”安灼拉又说了一遍,“看着我,集中注意力。”公白飞点头,躯干因为过分用力而抖动着。“看着我的脸,我在呼吸。”安灼拉把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前,“你摸。”公白飞再次点头。他的目光聚焦了,他逐渐跟着安灼拉一同呼吸。安灼拉一点点挪动他的手,他掀起自己的衣服,把那只冰冷的手贴在温暖的皮肤上。“我就在这儿。并且我和你保证,我不会去那种地方。”安灼拉定定地注视他,“你是善良的、我爱的公白飞。你不是没用的。公白飞,你听到了吗?”

公白飞吁出一口气,点点头。

安灼拉在床上睁开眼。天色全亮了,他翻身坐起,把T恤套在身上。他站起身,提上裤子,然后把脚塞进拖鞋,打着哈欠走进卫生间洗漱。等他从卫生间里出来时,在床前站住了脚步。

“飞儿?”他试探性地问,“飞儿,你还没起吗?”

隆起一团的被子后面传来一声闷闷的答应。安灼拉走过去,掀开一点点被褥,将他的头颅露出来,然后用手背试了试额头的温度。

“我没发烧。”公白飞说,“我多躺一会儿。”

“但你要迟到了。”安灼拉收回手,说,“快起来吧。你想吃什么?我帮你准备好。”

“谢谢你,但我暂时不需要。再多给我一会儿,就一会儿时间……”公白飞翻了个身,背对着安灼拉,重新用被褥把自己裹起来。

“……好吧。”安灼拉说。他走出了卧室,到厨房里取了面包片,塞进烤箱里。当他把烤好的面包吃完,再次走进卧室时,公白飞依旧躺在原来的位置上,一动不动。

“公白飞,”安灼拉不得不再次出声,“你真的要迟到了。”对方没有回应。这让安灼拉的忧心忡忡再也压不住了:“飞儿,你还好吗?你到底怎么了……”

“我没有事。”公白飞急促地打断他的话。

安灼拉沉默了一会儿。最后,他说:“好。那你什么时候想和我说了,随时给我打电话,好吗?”

他等待着,直到公白飞发出“嗯”的一声,才点点头,退到房间外。他背好包,最后回头看了卧室一眼,然后出了门。

那天晚上,餐桌上的氛围死气沉沉。两人闷声不响地埋头进食,公白飞吃完后就进了卧室,把房门关上了。安灼拉把碗洗好,对着紧闭的房门看了一会儿,最后坐回餐桌。

当安灼拉醒来时,发现身边已经空了。他猛地坐起来,掀开被子,抓起床头柜上的闹钟,看清时间后才松口气。他扭过头,盯着身边的空位看了一会儿,才起身更衣。

那天早晨发生的事再也没发生过第二次。公白飞的作息时间仿佛一夜之间回到了原状,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安灼拉没有再在他的衣服上闻到烟味。看到公白飞的精神状态好转起来,他的心里松下来了一些。安灼拉依旧不知道公白飞怎么了。他能够确定的事是,公白飞在前一段日子里过得并不开心。

于是,这一天下午,他难得早下了班,立刻就直奔点心店。安灼拉想好了,他想给公白飞买一块他很喜欢但平时不舍得花钱买的戚风蛋糕,然后把家里收拾收拾,等公白飞回来。

他大步流星地走进点心店,小心翼翼地端着纸盒出来。时间还比较早,但安灼拉很想要早些到家,这样他能花更多时间在布置上。然而,他很怕自己在路上颠簸,把蛋糕弄碎了,于是又只好在路上平平稳稳地走。就这样一路和自己较着劲,安灼拉终于停在了家门前。他一只手举着蛋糕,另一只手伸到背后,有些笨拙地把钥匙从包里摸出来,塞进锁眼。

咔嗒一声,门开了。安灼拉侧着身子钻进去,然后踩着鞋跟把鞋子脱掉,走进屋子,把蛋糕放到餐桌上。他不太放心自己的动作,怕一会儿给碰掉了,又把它往桌面中央挪了挪。然后,他才放下包,转身去关好门。做完这一切后,他才注意到,窗外伸出去的狭窄台面上坐了一个人。

透过玻璃,安灼拉也能看到那处平台上烟雾缭绕的情形。公白飞背对着他,坐在从厨房里搬出去的板凳上。他没有听到身后的动静。安灼拉闭上了差点出声喊他的嘴巴,在餐桌前坐下来。能有个方式暂时缓解情绪,那么就让他抽吧,安灼拉想,他决定不去打扰公白飞独处的时间。

他把手里的报纸读完了,又翻完了这周繁忙时积攒下来的那些,公白飞依旧坐在那儿,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安灼拉看着那些不断升起的白烟,蹙起了眉。一次性吸这样多的香烟,公白飞难道不知道这样对身体的伤害吗?又过了一会儿,安灼拉下定决心。他站起身,向那些烟雾走过去。

公白飞曲着脊梁,脑袋靠在身旁的墙壁上,脸朝向楼下的马路,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右手的手指夹着一根香烟,左手缩在身体前,板凳旁的地板上放着烟盒与一只烟灰缸,快要盛满了。兴许是天太热,他把上衣的下摆卷了上去,安灼拉能看到他背部裸露的皮肤。他已经站在窗后,伸手就要去敲玻璃,这时,公白飞把夹着烟的手举到身前,却不是为了放到嘴边,而是——安灼拉的瞳孔猛地放大了。他曲起的手指在半途中变成伸直的手掌,用力砸向窗户。烟味和肉烧焦的气味涌进来。

“安灼拉——”公白飞惊道。安灼拉快速地跨过窗棂,夺过他手里的烟。他的第二个动作是抓住公白飞的上衣下摆,把它彻底向上掀开。两排硬币大小的烫伤刺痛了他的眼,那些颜色从深紫色到翻着里肉的血红。公白飞惊慌地推开他,用衣服遮盖住自己。

安灼拉把烟扔到烟灰缸里。他看着眼前惶恐的爱人,做了个深呼吸,说:“我们需要谈一谈。”

公白飞摇头:“对不起。”

一股怒气窜进安灼拉的胸膛。“我们之间应该坦诚相待,”他说,“你都这样了,我却一个字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怎么了,不知道你现在的感受,也不知道该如何帮你,公白飞,这不公平。”

公白飞不说话,只是不断地摇头。安灼拉拾起烟灰缸,钻进屋子。他拿着它一直走到沙发跟前,坐下来,把烟灰缸放在茶几上。不知过了多久,安灼拉才把视线从它身上挪下来,回过头。公白飞仍坐在窗外,只是这回,他的脸朝向他。安灼拉看到了他的眼睛,一眨一眨的泛着光。几秒后,公白飞避开了他的注视。

那只戚风蛋糕放在桌上,从白天放到夜晚,从夜晚放到清晨。安灼拉把它和黑色的垃圾袋一起拎下了楼。临走时,公白飞靠在窗外的墙壁上,看了他一眼。他们一个坐在屋里,一个坐在屋外,已经耗了一宿。安灼拉咬了咬唇,转身推开房门。

安灼拉擦着柜子,把一盒火柴碰到了地上。他捡起来,看了一眼,塞进自己的口袋里。他开始逐渐明白公白飞之前忽然好转的状态和那些烫伤之间的联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安灼拉花大量的时间泡在图书馆里,有时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在学习,还是仅仅为了缓解焦虑。过了几天这样的日子后,他找上了弗拉维安。而后者表示,自己对此并不专业,公白飞应该去寻求医师的帮助。

但公白飞不愿意和他谈。他摇头,说对不起。安灼拉的心狠狠抽搐了一下。他站在书架前,用指甲掐自己的手心。当他视线一转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书脊。

“你不要过来。”公白飞一边退后,一边说。他恐惧地抱着自己,蜷缩到墙角,而背后就是车水马龙。

安灼拉退后一步。“我不会的。”他几乎习惯了这样的对话,却依旧捏紧了手里的书本。“我不过来。”他重复,“没关系的,我不过来。”

公白飞在墙角边蹲下去,一点一点把自己抱作一团。安灼拉坐在离他不远的客厅里。不久前,他开始尝试在这样的时刻中说话,更多时候是自说自话。他多是在说些不相干的事,有时事无巨细地把自己的一天复述一遍。诚实来讲,安灼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是为了缓解无助感,也或许是,他觉得即便仅仅是声带带动的空气震动,也算和公白飞间接的肢体触碰。在这样的时候,安灼拉时常觉得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他能隔着一层玻璃和一副胸膛感受到公白飞激烈的情绪,而肉体成为了阻隔,公白飞用这层阻隔把自己和外界封闭。安灼拉在外面毫无止境地等下去。如果唯一破开障碍的途径是割开公白飞的肉体,那他宁可忍受永恒的等待。

但这一次,他可以不用说话了。他准备了些别的东西。

他翻开那本书的第一页。那是一本童书,却被人错误地放在心理学的书架上。公白飞曾因为单纯觉得有趣而把它带回过家,然后在床上开玩笑似的讲给安灼拉听。

“伊莱那是庞大的宇宙中一颗小小的星球。它有着紫色的沙丘和蓝绿色的森林。”安灼拉拆开蜡笔,把纸在餐桌上铺好。然后,他把整张纸都涂成黑色,在中央画上一个小小的、紫色和蓝绿色相间的球体。

“伊莱那上,住着一群自由的生物。它们长成什么样,至今人们也不知道。”安灼拉停顿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他在那颗小小的球体上画出两个更小的、不规则的形状。他给长一点、窄一点的那个点上几笔黄色,宽一些、大一些的那个涂上几笔棕色。

“其中,有一位伊莱那生物,它最喜欢的是围着伊莱那转的许多颗月亮当中的其中一颗。它说,当它死了,它就要变成白鸟,飞到天上去和那颗月亮作伴。”安灼拉用红色的蜡笔在伊莱那周身画了好多个铜钱大小的圆。

“有一天,它认识了它的好朋友。比起月亮,它的好朋友更喜欢树叶。它说,它死后,要让身体上长出叶脉,变成长满树叶的大树……”

安灼拉画满了整张纸。他脚步轻柔地向窗户走去,再轻轻地坐到地板上。他捏住纸的两角,把它面朝外贴在玻璃上。

“伊莱那是庞大的宇宙中一颗小小的星球。”他念道。公白飞转过头。安灼拉停下来,他的手心出了汗。停了几秒,他用更加柔软的语调念下一句:“它有着紫色的沙丘和蓝绿色的森林。”

“伊莱那上,住着一群自由的生物。它们长成什么样,至今人们也不知道。

“其中,有一位伊莱那生物,它最喜欢的是围着伊莱那转的许多颗月亮当中的其中一颗。它说,当它死了,它就要变成白鸟,飞到天上去和那颗月亮作伴。

“有一天,它认识了它的好朋友。比起月亮,它的好朋友更喜欢树叶。它说,它死后,要让身体上长满叶脉,变成长满树叶的大树。‘这样,我就能帮你计数了。你每绕伊莱那飞过一圈,我就帮你数一次数。’

“‘可是那样,我们就不能无时无刻都呆在一起了。’想变成白鸟的那位伊莱那生物说。伊莱那的月亮转得很慢,它们要花三百六十五点零七天才能绕着伊莱那转完一周。

“‘正是这样,我才会格外珍惜每一次和你遇见。’想变成大树的那位伊莱那生物说,‘你知道,我们是向往自由的生物。我们这样的生物,并不担心分别。’

“‘如果我受伤了呢?’第一位伊莱那生物问,‘太空会很危险。我可能会被流星擦伤翅膀。’

“‘红色的月亮破碎时,看起来就像在流血。如果我看到,我就会伸长枝干,一直伸到天上,把你接住。’第二位伊莱那生物说,‘你就在我的怀里筑巢、休息。’

“‘如果我遇到了不好的时节,快要饿瘪了呢?’第二位伊莱那生物问。

“‘那我就飞到时节好的地方去。’第一位伊莱那生物回答,‘我会飞得很远,一直到那些富饶的、绿色的星球去,找到红色的、黑色的土壤,把它们衔回来。我的脑子里有一个磁场,我不会忘记回来的路 ……”

这一天晚上,安灼拉和公白飞一起吃晚餐。和往常,准确的说,和公白飞状态稍好时的那些日子一样,公白飞负责烹饪,而安灼拉则给他打下手和洗碗。安灼拉说着自己在读书时遇到的有趣观点,而公白飞则专注地听,时不时将西兰花和鸡肉分到他的盘子里。

“我在看到这些理论时,就觉得你也许你会有兴趣。”安灼拉继续说,不免微笑起来了,“它们都和精神动力还有内在超我这样的心理基础搭建有关。实际上,我从中学习到了很多。”

“知道吗,”公白飞轻轻地放下叉子,“我最近在想……我也许该找个人聊聊。”

“嗯,什么样的人呢?有什么我能帮到的吗?”安灼拉上身前倾,神情认真地询问。

“你。”公白飞说,温柔地弯起唇,“好吧,其实是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医生……”

安灼拉站起来,走到在他跟前,蹲下去,然后把他拉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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